唐薇留下的那点昂贵香水味,终于彻底被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吞噬干净。
夜更深了。
林晚维持着抱着玩偶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窗边的雕塑,直到月光替代夕阳,冰冷地铺满地板。
枕下的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很轻,短促,像毒蛇潜行时吐出的信子。
她没有立刻去看。又静坐了几分钟,直到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她眼底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才缓缓伸手,摸出手机。
屏幕的光亮起,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
只有一条新信息,来自那个没有署名的号码。
内容极其简短,是一个地址,外加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铂悦酒店,顶层宴会厅。明晚七点整。】
后面跟着一张模糊却足以辨认的监控截图——是医院消防通道外,几个小时前,她驻足停留的那片阴影区域。截图角落的时间戳,清晰记录下了那一刻。
发信人知道她听到了。知道她听到了江砚的崩溃,听到了唐薇母亲的威逼。
林晚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极轻微地颤了一下,随即稳住。
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席卷了她。对方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在下达指令。她这台复仇机器,到了该亮出刃口的时候。
她删掉了信息,锁屏。手机被随意丢回枕下,像丢弃一块冰冷的石头。
第二天,一切如常。
吃药,检查,对着护士和医生露出乖巧顺从的笑。阳光很好,她甚至让护士帮忙把轮椅推到窗边,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下午那棵凋零的合欢树。
只是当夕阳开始西沉,天际泛起暧昧的橘红色时,她捂着额头,轻轻哼了一声。
“姐姐,”她叫住来送晚餐的护士,眉头微蹙,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些,“我头有点晕,想早点休息……晚饭先不吃了,好吗?”
护士看她确实没什么精神,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只当是恢复期正常的疲惫,便体贴地帮她拉上窗帘,熄了灯:“好,那你好好睡,有事按铃。”
“嗯。”林晚钻进被子,声音微弱,“谢谢姐姐。”
门被轻轻带上。
病房里彻底暗下来,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线走廊灯光。
几乎就在门锁合拢的瞬间,林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神清亮锐利,哪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和病态。
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走到衣柜前。里面挂着的,还是她昏迷时父母带来的几件旧衣服,带着樟脑丸和时光的气息。她手指掠过一件略显宽大的连帽卫衣和一条深色运动裤——三年前,她穿着它们,和江砚挤在喧闹的夜市里分吃一串糖葫芦。
她利落地套上衣服,帽子拉起,遮住大半张脸。身形被宽松的衣物掩住,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了性别和年龄。
手机,钥匙,还有一小叠皱巴巴的现金——是她前几天以“想买点零食”为由,让护士帮忙兑换的。
她走到病房门后,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交接班的时间段,走廊里脚步声纷杂。她耐心地等待着,像潜伏的猎手。
终于,一个短暂的空当。
她拧开门锁,侧身闪出,低着头,步伐不快不慢,沿着墙边的阴影,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轮椅?她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
安全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又迅速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她一路向下,没有半分迟疑,灵活得根本不像一个“重伤初愈”、“记忆残缺”的病人。
从医院侧门闪出时,傍晚略带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吹动她帽檐下的几缕发丝。她拉低了帽檐,拦下一辆出租车。
“铂悦酒店。”她报出地址,声音压得有些低哑。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只看到一个裹在宽大衣服里、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便不再留意,踩下了油门。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窗外,华灯初上,整个城市流动着璀璨的光河,喧嚣而繁华,却都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
林晚靠在后座,帽檐下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衣袖里,指尖冰凉。
出租车在铂悦酒店金光闪闪的旋转门前停下。
她付了钱,下车,却没有走向正门。她绕到酒店侧后方,那里有一个供员工和货物进出的通道。空气里弥漫着厨房排出的油烟和洗涤剂混合的气味。
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男人早已等在那里,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递过来一套叠得整齐的侍者制服。
“快点。”男人压低声音,“清洁车后面换。只有十分钟。”
林晚接过衣服,闪到一辆巨大的不锈钢清洁车后面。迅速脱下卫衣运动裤,换上那套黑白相间的侍者制服。裤子有些长,她挽起一截,上衣的肩线也垮垮的。她将头发全部盘起,塞进配套的帽子里,帽檐压得更低。
再次走出来时,她推上了那辆清洁车,低着头,跟着那个男人从货运电梯直接上了顶层。
电梯上行时失重感袭来,胃部微微抽搐。
“叮”的一声,顶层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
巨大的喧嚣声、柔和的爵士乐、香槟酒液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无数人交谈欢笑汇成的声浪,瞬间将她淹没。
铂悦酒店顶层宴会厅。水晶灯的光芒几乎刺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漂浮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奢靡气息。
一场光鲜亮丽、毋庸置疑的上流社会订婚宴。
她推着清洁车,混在边缘,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全场。
然后,她看到了他。
江砚。
他站在宴会厅中央,被人群簇拥着。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甚至带着得体的笑容,回应着周围的恭贺。他身边,站着唐薇。一袭白色长裙,妆容完美,挽着他的手臂,笑容温婉幸福。
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任谁看了,都会这么觉得。
林晚推着清洁车,缓慢地、无声地穿梭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像一道不起眼的背景板。擦肩而过时,她能听到碎片式的交谈。
“……真是郎才女貌……” “江家和李家这次联手,以后……” “听说新郎官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年轻有为啊……” “新娘好福气……”
她低着头,帽檐遮挡住她所有的表情。
只有推着清洁车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指向七点整。
司仪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温文尔雅,准备引导流程,请准新人上前。
所有的灯光,似乎都开始向中央那对耀眼的主角聚焦。
就在这一片浮华的热闹升至顶点的时刻——
林晚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投下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头。
帽檐下,那双眼睛,不再是十六岁的清澈懵懂,也不是十九岁的冰冷死寂。
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最深沉的恨意,最扭曲的痛苦,和最决绝的毁灭欲。像积压了三年、终于濒临爆发的火山。
她看着光芒中央的江砚,看着他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幸福假面。
然后,她抬起手,伸向了自己制服上衣的扣子。
第一颗。
第二颗。
她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宴会厅里,司仪幽默的话语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江砚配合地微笑着,侧耳倾听唐薇的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阴影里,那个即将撕碎这一切的、幽灵般的侍者。
林晚解开了最后一颗纽扣。
制服上衣之下,露出的根本不是侍者的白衬衫。
而是一件颜色刺目的、旧得发黄的高中校服。
胸口处,那个曾经属于她和江砚的、被戏称为“双生子星”的徽标,清晰可见。
旁边,还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什么东西,写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
【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