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悦酒店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合拢,像一声沉闷的叹息,骤然切断了宴会厅里所有的疯狂与嘶吼。
走廊铺着吸音地毯,死寂无声,只有她自己和那两个保安略显急促的呼吸。昂贵的香氛气味甜腻得发齁,墙壁上的抽象画色彩浓烈扭曲,一切都与门内的风暴格格不入。
保安的手还钳着她的胳膊,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但他们脸上也带着未散的惊悸和茫然,动作机械,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刚从一场盛大订婚宴里炸出来的、穿着染血校服的“疯子”。
林晚没有挣扎。她甚至借着他们的力道站稳,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保安箍在她上臂的手。
她的动作很平静,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保安下意识地松了手,怔怔地看着她。
她甚至抬手,仔细地将被扯开的侍者制服外套重新拢好,遮住了里面那件触目惊心的校服,以及那两个血字。然后,她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帽子,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下巴尖。
“我自己走。”她说,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竟没有再强行拉扯,只是警惕地跟在她左右两侧,像押送,又像护送。
她沿着漫长而安静的走廊,走向员工电梯的方向。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像个幽灵。
电梯下行。
封闭的空间里,保安身上的对讲机突然滋滋响起,传来酒店安保主管气急败坏的吼声,背景音里还能隐约听到宴会厅那边的混乱嘈杂:“……把人带到地下二层备用仓库!看好了!谁也不准接触!等警方来处理!”
保安应了一声,按亮了地下二层的按钮。
电梯持续下降,失重感一次次袭来。
林晚低着头,帽檐遮挡下,无人看得见她的表情。
地下二层,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备用仓库的门被打开,里面堆着废弃的桌椅和布草。
“进去。”保安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林晚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落锁声清晰可辨。
仓库里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她走到一个堆着旧桌布的角落,拂开灰尘,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屈起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宽大的侍者制服裹着她,让她看起来格外瘦小,脆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对讲机的杂音,似乎有更多安保人员被调派过来,守在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仓库门外。
开锁的声音。
门被猛地推开。
撞入眼帘的是江砚。
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礼服外套不见了,领带扯得松垮,衬衫胸口溅满了酒渍和不知名的污秽,皱得像咸菜。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脸上毫无人色,眼眶赤红暴突,眼球上爬满了疯狂的血丝。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濒临窒息的困兽。身上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绝望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他一把挥开试图阻拦他的安保主管,踉跄着冲进仓库,血红的眼睛死死锁住角落里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
“出去!”他扭头,对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破裂不堪,“全都给我滚出去!把门关上!”
安保人员被他这副癫狂的模样吓住,迟疑着。
“滚!!!”又是一声完全走调的嘶吼,几乎破了音。
门终于被迟疑地关上。落锁声再次响起。
仓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死寂被放大,白炽灯的嗡嗡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江砚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最后几乎是扑倒在她面前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颤抖着,伸出冰冷汗湿的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在即将碰到她胳膊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晚晚……”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裹挟着剧烈的哽咽和无法呼吸的抽气,“晚晚……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语无伦次,眼泪和鼻涕毫无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行车记录仪……是坏了……真的坏了……”他徒劳地重复着苍白的辩解,仰起脸看她,眼里是灭顶的乞求和无措,“我当时……我当时是吓坏了……我怕极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因为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你……我……”
他的话语堵塞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我不是人……我混蛋……我该死……”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咒骂自己,一边像不知道疼似的,又接连扇了自己好几下,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可我没有……我没有打方向盘害你……我没有!你信我……晚晚你信我一次……”他试图去抓她的手,指尖冷得像冰,抖得不成样子,“那场车祸……是意外……只是意外……”
林晚终于缓缓抬起头。
帽檐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没有痛,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那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指控和愤怒,更让江砚恐惧。
他所有的动作和哭诉,在她这种目光下,骤然僵住,冻僵。
林晚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精准地凿穿他最后的防线。
“是吗。”
“那唐家呢?”
江砚脸上的血色,连同最后一点侥幸,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缩成针尖,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林晚微微歪头,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进行合理的推测。
“你放弃了追查真相,选择了唐家。”
“用我的车祸,我的失忆,我的‘永远十六岁’……”
“……换了你江家的前程,和你江砚,平步青云的未来。”
“对吗?”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
每一个字,都砸得江砚魂飞魄散。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地,身体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一种濒死的、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哀鸣。
不是辩解。
是彻底的、无声的崩溃。
林晚不再看他。
她重新将脸埋进膝盖,缩回那片冰冷的阴影里。
像一尊彻底封冻的冰雕。
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泄露出一丝竭力压抑的、几乎看不见的颤抖。
仓库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