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心渊·咫尺之间的迷雾与刀锋】
萧澈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的那只垂在软榻边的手。指尖莹白，纤细脆弱，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方才那极其轻微的一动，快得如同错觉，此刻再看，却安静得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生命迹象。
是光线折射的错觉？还是她无意识的睡梦中的微颤？
抑或是……某种经过严酷训练后、即便在深度伪装中也无法完全泯灭的本能反应？
那奇特的、仿佛在无声计算着什么的韵律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刚刚被愤怒和保护欲填满的心腔，注入一丝无法忽视的疑忌。
室内的空气似乎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而重新凝滞。阳光依旧暖融，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榻上的“萧灼”呼吸均匀，长睫安然地覆在眼睑下，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病弱的苍白与宁静。任何一个看到此情此景的人，都只会心生怜惜，绝不会与“计算”、“本能”、“杀戮”这类词汇产生半分联系。
萧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边缘。一边是他十数年认知里需要呵护的皇姐，是他情感倾注的所在；另一边，则是无数可疑的碎片拼凑出的、一个强大、神秘、甚至可能……充满威胁的陌生轮廓。
百里牧云的话语再次回响——“内部之人”、“仿造足以乱真”。
如果……如果那枚凤凰火色的衣料，并非完全是栽赃呢？如果那夜处理死士的并非什么隐藏的守护者，就是她本人呢？如果无烬城……并非完全被冒充？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
沉默在室内蔓延，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而沉重。
就在萧澈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更近距离地审视，甚至……想要做些什么来验证时——
榻上的人儿发出一声极轻、极软的呢喃，像是被梦魇惊扰。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初时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和迷茫，如同浸在水中的黑琉璃。在看到站在榻边、眼神复杂难辨的萧澈时，她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和怯意。
“澈儿？”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柔软，“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薄被，像是受惊的小兽。
所有尖锐的怀疑，在她这纯粹依赖的目光中，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软墙。
萧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不能打草惊蛇。无论真相如何，在彻底查明之前，他都必须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脸上迅速堆起温和的笑意，走上前，极其自然地坐在榻边，仿佛刚才的凝滞从未存在过：“没事，只是看看皇姐睡得可好。做了噩梦？”他伸手，无比自然地想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这是一个试探。一个关于距离和接受的试探。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萧烬控制住了全身每一寸肌肉想要反击或规避的本能。她甚至微微偏过头，主动将额角更贴近他的指尖，流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一丝寻求安慰的脆弱。
“嗯，”她小声应着，眼神低垂，避开他过于锐利的注视，“梦到……梦到昨晚那些坏人又来了……”
她的皮肤微凉，触感细腻。萧澈的指尖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缠绕。如此真实的恐惧和依赖……真的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吗？
“梦都是反的。”他收回手，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皇姐。”这话既是对她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强调。
“百里世子……走了吗？”萧烬轻声问，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他方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她抬起眼，眸子里是纯粹的好奇和一点对“外人”的疏离。
“一些军务上的琐事，请教世子一些南疆风物罢了。”萧澈轻描淡写地带过，绝口不提黑炎令和命案，“他已经回去了。”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只见她只是了然地点点头，似乎对“军务”毫不感兴趣，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自身处境上：“那我们何时回宫？这里我总觉得不安心。”她再次提出回宫的请求，符合一个受惊公主最直接的反应。
“再休养两日，待你气色好些。”萧澈重复着之前的决定，心中却已截然不同。宫里如今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他必须在外围先清理掉一部分毒蛇再送她回去。“皇姐且宽心，别苑如今很安全。”
他话音未落，苑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什么人想要硬闯，与守卫发生了争执。
“让我进去！我要见殿下！我有急事禀报！”一个尖利焦急的女声穿透而来，带着哭腔。
萧澈眉头猛地拧紧。今天是怎么回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烬也听到了动静，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惶：“又、又怎么了？”
“皇姐安心，我出去看看。”萧澈起身，脸色阴沉地大步走出棠梨馆。
来到院中，只见一个穿着二等宫女服饰、发髻散乱的年轻女子正被两名侍卫死死拦着，她哭得满脸泪痕，挣扎着想要冲进来。
“放肆！何事在此喧哗！”萧澈冷喝一声。
那宫女见到他，如同见了救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哭喊道：“殿下！殿下救命！奴婢是伺候在浣衣局的宫女小环！杏雨姐姐……杏雨姐姐她死得冤枉啊！求殿下为杏雨姐姐做主！”
杏雨？！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劈中萧澈！
他猛地看向地上的宫女，眼神锐利如刀：“你说什么？杏雨？哪个杏雨？”他心中已掀起巨浪，面上却强自镇定。
“就是……就是以前在棠梨馆伺候、后来暴病身亡的杏雨姐姐！”小环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奴婢与杏雨姐姐是同乡，情同姐妹！她根本不是暴病！她是被人害死的！她……她之前偷偷告诉奴婢，她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关于公主殿下的！她说她可能活不长了……结果没几天就……”
关于皇姐的秘密？！灭口？！
萧澈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他立刻厉声打断她：“住口！胡言乱语什么！”他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的侍卫和闻声赶来的别苑仆役，“将此女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殿下！奴婢说的句句属实！杏雨姐姐她是被……”小环还在哭喊，却被侍卫迅速堵了嘴，强行拖了下去。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仆役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萧澈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浣衣局的宫女？杏雨的同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刚刚查到杏雨簪子的时候出现？还直冲别苑而来？这背后若是无人指使，他绝不相信！
指使之人的目的何在？是看他对杏雨之死起了疑心，故意送来一个“证人”，想要借他的刀？还是……想要试探他对“皇姐”的态度？甚至是想将这个宫女送到“皇姐”面前，引发更不可控的冲突？
好精妙的算计！好毒辣的心思！
他猛地回头，看向棠梨馆内室的方向。
方才外面的哭喊声不小，“杏雨”、“害死”、“公主殿下的秘密”这些字眼，恐怕已经清晰地传了进去。
皇姐……她听到了吗？她会是什么反应？
萧澈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重新走回内室。
软榻上，萧烬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甚至微微颤抖。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巨大的不安，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
“澈……澈儿……”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音，“她……她刚才说……杏雨？是那个给我下毒的女官？她……她是被人害死的？因为……因为发现了我的秘密？”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我有什么秘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来害我？连死了的人都不放过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浑身发抖，那是一种纯粹被卷入阴谋的巨大恐惧和委屈，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萧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刹那间，所有的怀疑再次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垮。
他快步上前，几乎是本能地将她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是的！皇姐，不是的！与你无关！那宫女是胡言乱语！她是被人利用，想来扰乱视听的！别怕，澈儿在，绝不会让任何人污蔑你！”
怀中的身体柔软而冰凉，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女子的清甜气息。萧澈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拥抱他的“皇姐”。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情愫，混合着强烈的保护欲，冲击着他的心脏。
萧烬将脸埋在他的肩窝，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她的哭泣无声却极具感染力，肩膀微微耸动，每一个细节都完美诠释着一个无辜者的恐惧和绝望。
然而，在她无人可见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那个宫女小环，自然也是天机阁的手笔。时机、说辞、情绪，都经过精准计算。既要进一步坐实杏雨被灭口是因发现了“秘密”（从而解释杏雨簪子为何出现在榆林巷），又要将“公主”彻底塑造成一个被阴谋环绕的受害者，激发萧澈最大程度的保护欲和对外部敌人的愤怒。
同时，这也是对萧澈的一次压力测试。在他刚刚经历黑炎令冲击，又亲眼目睹“皇姐”受惊脆弱的一面后，这个突如其来的“证人”，会将他推向哪一边？
结果令她满意。
他选择了相信，选择了保护。
感受着怀中少年逐渐变得坚定和温柔的怀抱，萧烬的唇角，在无人得见的角落，极轻微地、冰冷地勾了一下。
计划通。
但游戏的乐趣，在于总有意外。
就在萧澈沉浸在安抚“受惊”皇姐的情绪中时，他的亲卫首领再次匆匆而来，站在门口，脸色凝重，却没有立刻进来打扰。
萧澈察觉到，轻轻放开萧烬，为她拭去眼泪（动作依旧有些生涩），“皇姐别哭，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走到门外，亲卫立刻低声禀报：“殿下，听雨楼急讯。我们的人在南疆门客常去的一家暗桩，发现了这个。”他递上一张被烧毁只剩一角的纸片，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古怪的符号和半个清晰的黑色火焰图案。
“同时，我们监视承恩公府的人发现，半个时辰前，承恩公的心腹管家秘密出府，去了一趟……京兆府大牢，探望了前几日因冲撞凤驾而被临时收押的一个小混混。而那个小混混，根据档案记录，他的籍贯正是南疆鬼哭岭附近！”
线索！铁证！
萧澈眼中精光爆射！果然是他们！承恩公府勾结南疆邪术势力，冒充无烬城，杀人嫁祸！
“很好！”萧澈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和狠厉，“继续盯死！尤其是京兆府大牢那个南疆人，撬开他的嘴！必要时，可以用非常手段！”
“是！”亲卫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殿下，还有一事……关于那个宫女小环，我们初步查了一下，她的确在浣衣局当值，与杏雨是同乡，关系似乎也不错。背景……看起来暂时干净。”
看起来干净？越是干净，越说明背后的人手段高明！
“继续深挖！她今天能跑到这里，绝不是偶然！”萧澈冷声道，“查她最近接触过什么人，受过谁的恩惠！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属下明白！”
亲卫退下后，萧澈心情激荡。虽然迷雾仍未完全散开，但攻击的方向已经无比明确！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外部，指向那个恶毒的阴谋！
他转身，重新回到内室，脸上带着一丝安抚的笑容：“皇姐，没事了，已经处理了。是一些好消息，关于……”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软榻上的萧烬，不知何时又昏睡了过去。或许是因为情绪大起大落太过耗神，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一副旧疾复发的虚弱模样。
萧澈的心猛地一沉，所有关于阴谋的思绪瞬间被抛开。他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皇姐？皇姐？”他轻声呼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萧烬毫无反应，眉头紧蹙，似乎陷入了痛苦的梦魇。
“锦书！传御医！快！”萧澈猛地朝外吼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失真。
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心中充满了懊悔和自责。他刚才就不该离开，不该让她独自面对那些恐惧！她身体本就未愈，怎能经受得起这般连番的惊吓和刺激？
若是皇姐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简直不敢想象！
御医很快被锦书领着匆匆赶来，一番诊脉后，神色凝重：“殿下，公主这是惊惧交加，邪风入体，引发了旧疾。需立刻施针用药，好生静养，万不可再受任何刺激了！”
萧澈的脸色难看至极：“快！需要什么药，尽管用！务必让皇姐尽快好转！”
御医连忙开方施针，内室一片忙乱。
萧澈退到外间，如同困兽般踱步。他看着内室人影晃动，听着御医低声的吩咐和锦书压抑的啜泣，心中的天平再次发生了剧烈的倾斜。
无论她有多少秘密，无论那些疑点多么难以解释，在看到她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模样时，他只想她好好活着。
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或许……那些蛛丝马迹，真的只是巧合，或者都是那些守护者留下的痕迹？而皇姐，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需要他全力保护的、柔弱的存在。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冷酷。
无论真相如何，当前最重要的，是铲除那些明面上威胁她的毒蛇！承恩公府、南疆门客、鬼哭岭……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至于其他的……他可以慢慢查。在她安然无恙的前提下。
内室中，御银针刺入穴道带来的细微刺痛，让萧烬保持着清醒的感知。她听着外间萧澈焦灼的踱步声，感受着他气息的变化。
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旧疾复发”，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彻底拉回了“保护者”的角色，并且将他推向更坚决的复仇之路。
很好。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是……方才那个拥抱的力度，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他语气中那份真实的慌乱……似乎比预想中，要……炽热一些？
这种超出计算的细微偏差，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但很快，这丝感觉便被她归咎于扮演投入后的短暂情绪残留，迅速冰封于深不见底的心渊之下。
她是萧烬，无烬城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牵绊。
游戏，才刚刚进入精彩的阶段。
她闭上眼，任由御医施为，将所有情绪完美收敛，只留下一具符合“病弱公主”标准的、苍白脆弱的躯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