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守护·百里牧云的无声布局】
棠梨馆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和一种紧绷的寂静。
御医施针完毕,又督促宫人赶紧去煎药,低声向守在外间的萧澈回禀:“殿下,公主脉象虚浮紊乱,是惊悸过度引动了心脉旧疾,方才施针暂且稳住了,但万万不能再受刺激,需得静养,汤药也得按时服用,方能慢慢调养回来。”
萧澈面色沉凝地点头,挥手让御医下去开方斟酌用药细节。他透过珠帘缝隙看向内室榻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又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场针对朝臣的杀戮和嫁祸是承恩公府与南疆势力的手笔,甚至那宫女小环的出现也大概率是对方故布疑阵的毒计。可……皇姐这突如其来的病倒,却又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那些刚刚冒头的、关于她本身是否隐藏着巨大秘密的怀疑,再次强行扯回了“她只是柔弱受害者”的认知上。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苑外侍卫通传:“殿下,百里世子求见,说听闻公主殿下凤体违和,特备了些南疆安神静心的秘药前来,或可一用。”
萧澈眉头微蹙。百里牧云?他消息倒是灵通。刚打发走没多久又来了,还带着药……他对皇姐,是否关切得有些过头了?
若是平时,萧澈或许会直接回绝。但此刻,御医对皇姐的病情似乎也有些棘手,南疆秘术诡谲,或许在医道一途真有奇效?而且……他目光再次扫过内室,或许让百里牧云看看,也能从侧面印证一下,皇姐此刻的状况,究竟是真的虚弱不堪,还是……
他压下心头那一丝不该有的揣测,沉声道:“请世子进来。”
百里牧云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步履从容,只是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小盒,一进来便先向萧澈行礼:“听闻公主受惊病发,牧云心中难安。南疆湿热,多瘴疠,故而于安神定惊、调养心脉方面略有些祖传秘药,或比中原方剂更为猛烈对症些,特取来奉上,或能缓解公主病痛。”他言辞恳切,态度谦逊,让人难以拒绝。
萧澈看着他手中的药盒,没有立刻去接,只道:“世子有心了。御医正在斟酌方子,皇姐刚施过针,暂歇下了。”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百里牧云却也不恼,温和道:“是牧云唐突了。只是心疾之症,最忌反复。公主脉象,可否容牧云一观?南疆医术与中原路数不同,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见解。”他看向萧澈,眼神清澈坦荡,“牧云绝无他意,只是忧心公主玉体。”
萧澈盯着他看了片刻。百里牧云的态度无可指摘,提出的建议也合情合理。他确实需要多方确认皇姐的状况。而且,让百里牧云诊脉,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试探——对百里牧云医术深浅的试探,或许也是……对榻上那人是否真的毫无内力、脉象虚浮的试探。
“既然如此,有劳世子了。”萧澈侧身让开,“皇姐刚睡下,动作需轻些。”
“自然。”百里牧云微微颔首,放轻脚步,随着萧澈走入内室。
内室里药味更浓,锦书正守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萧烬擦拭额角的虚汗。见到两人进来,尤其是看到百里牧云,锦书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随即立刻低下头行礼。
萧烬似乎睡得极不安稳,长睫不停颤动,嘴唇干燥失色,呼吸微弱而急促,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病入膏肓的脆弱模样。
百里牧云走到榻边,目光落在萧烬脸上时,那温和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深了一瞬,仿佛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细微的石子,涟漪一闪即逝。他极轻地坐下,伸出三指,小心翼翼地搭在萧烬露在锦被外的纤细手腕上。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珍贵的瓷器。
室内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萧澈紧紧盯着百里牧云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但百里牧云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神色专注而平和,看不出任何异常。
良久,百里牧云才缓缓收回手,又极轻地翻看了一下萧烬的眼睑(动作快而专业),这才站起身,对着萧澈做了一个“请外间说话”的手势。
两人回到外间。
“如何?”萧澈迫不及待地问,心竟有些悬着。
百里牧云眉头微蹙,沉吟道:“公主脉象确如御医所言,虚浮无力,惊悸伤神,心脉旧损之象明显。且……”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凝重,“脉象中似还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滞阴寒之气,并非寻常心疾所有,倒像是……早年曾中过某种极阴毒的寒毒,虽已解,却伤了根本,一旦情绪大起大落或外邪入侵,便极易诱发。”
寒毒?根本受损?
萧澈心中一凛!他从未听皇姐提起过中过什么寒毒!宫中御医也从未诊断出此节!是百里牧云信口开河,还是……这才是皇姐体弱多病的真正根源?是谁?竟敢对公主下如此毒手?!
这一刻,他对皇姐的怜惜和保护欲再次攀升至顶峰,而那幕后黑手的恶毒形象也愈发清晰可恨!
“可能根治?”萧澈声音发紧。
百里牧云缓缓摇头:“根基之损,难矣。只能细细温养,避免刺激。牧云带来的‘暖玉生肌膏’内服可温养心脉,外敷于关元、膻中诸穴,可驱散惊悸带来的寒郁之气,或能让她舒服些。”他打开那个紫檀木盒,里面是几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如玉的药丸,以及一小罐莹白的药膏,异香扑鼻,一闻便知不是凡品。
萧澈看着那药,又看看内室,心中天人交战。让皇姐用来历不明的药,风险极大。但百里牧云言之凿凿,且诊断出的“寒毒旧损”听起来不像凭空编造……最重要的是,皇姐此刻的模样,实在让他心疼又无力。
“殿下若是不放心,牧云可先试药。”百里牧云似是看出他的疑虑,坦然道。
“不必了。”萧澈终于下定决心,“本王信得过世子。”他唤来锦书,将药丸和药膏交给她,仔细吩咐了用法用量,又严令必须她亲自伺候,不得假手他人。
锦书恭谨应下,捧着药盒进了内室。
百里牧云见状,便适时提出告辞:“公主既需静养,牧云不便久扰。若用药后有何反应,殿下可随时派人来驿馆寻我。”
萧澈点头,亲自送他出棠梨馆。
走到院中,百里牧云脚步微顿,似不经意般低声道:“殿下近日追查之事,牧云或有一二线索。那个京兆府大牢的南疆人,殿下若想撬开他的嘴,或可从他家乡的‘山灵崇拜’入手,尤其是一种名为‘鬼哭藤’的禁忌植物。此外,承恩公府那位南疆门客,似乎与宫中某位失势的老太妃母家,有些遥远的姻亲关系,虽是陈年旧事,但细细追查,或许能有所得。”
他语速平缓,声音极低,恰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说完,也不看萧澈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微微颔首,飘然离去。
萧澈站在原地,心中波澜再起!百里牧云提供的这两个线索,极其关键!鬼哭藤?老太妃母家?这几乎是为他指明了下一步调查的具体方向!他为何如此相助?真的仅仅是因为“故友之谊”和“守护之心”?
这个百里牧云,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深不可测。他对皇姐的关心,似乎也远超寻常。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感激、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情绪,在萧澈心底蔓延开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百里牧云对皇姐那种过分专注和了解的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些杂乱念头,立刻转身低声吩咐亲卫,将百里牧云提供的线索火速传令给听雨楼下属,加急查证。
内室中,锦书正按照吩咐,小心翼翼地将那莹白的药膏涂抹在萧烬的穴位上。药膏触体温凉,随即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渗入经脉,竟真的让她因强行控制气血而有些凝滞的经脉舒畅了不少,连带着那刻意营造出的虚弱感都真实了几分。
萧烬心中微动。百里牧云的药,果然有些门道。他方才诊脉时,指尖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内力探询,她也感受到了。他是否真的信了她这脉象?还是……他已经看出了什么,却选择不动声色地配合,甚至送上这确实对她有益的良药?
他这个“守护”,倒是做得尽心尽力,甚至不惜主动向萧澈提供线索,将火更快地引向承恩公府和南疆势力。
也好。有他这股外力推动,计划只会进行得更顺利。
只是……他做的越多,萧澈那边,恐怕就……
正想着,萧澈去而复返。他走到榻边,看着锦书为她上药,低声问:“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萧烬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虚弱,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似乎……胸口没那么闷了……这药凉凉的,很舒服……是百里世子的药么?”
“嗯。”萧澈点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他说你早年似中过寒毒,伤了根本,可是真的?”他问这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萧烬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哀伤和一点点后怕:“我……我不记得了……小时候好像是落过水,大病了一场……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原来是中了毒么?”她声音微弱,带着哭腔,“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害我……”
又是这副全然不知情的脆弱模样。
萧澈心中那点疑虑的幼苗,彻底被这泪水浇熄。他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都过去了,以后不会了。我会查清楚,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决心。
“澈儿……”萧烬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依赖和信任,“幸好……还有你在……”
萧澈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保护欲油然而生。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郑重承诺:“我会一直在。”
这一刻,隔阂似乎消弭,距离仿佛拉近。
然而,便在这看似温情脉脉的时刻,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融入风中的鸟鸣。
萧烬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那是天机阁的暗号——有紧急情报,需即刻处理。
她眼底迅速掠过一丝烦躁,但面上却适时地露出疲惫之色,轻轻抽回手,软软地道:“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萧澈不疑有他,连忙道:“好,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间守着。”他看着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这才放心地退到外间。
但他并未真正离开,只是在外间的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似翻阅,实则心神不宁。他需要守着她,也需要理清脑中纷乱的线索。
内室中,萧烬确定萧澈暂时不会进来后,眼眸在阴影中悄然睁开,锐利如刀。她极轻地动了动手指,对着守在一旁的锦书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手势。
锦书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死角,从袖中摸出一枚比小指还细的竹管,极其轻微地对着窗外某个方向吹了一下,发出类似虫鸣的细微声响。
不过片刻,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窗外檐下翻入,落地无声,正是擅长潜行匿踪的天机阁下属。
那身影跪在榻前阴影里,无声地递上一枚蜡丸,随即又如烟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烬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上面用特制药水写着密报。
快速浏览完毕,萧烬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密报上的消息,饶是以她的心性,也感到一丝意外和棘手。
情报有三:
其一,听雨楼的人手段酷烈,竟真的从那京兆府大牢的南疆混混嘴里撬出了东西!那混混承认受人指使,在城中散播关于“公主殿下身负邪术、与无烬城有染”的谣言,指使者特征模糊,但报酬丰厚的银钱上,却隐约带着承恩公府内部使用的特定印记(此乃天机阁顺势嫁祸)。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谢孤舟提前入京了!据沿途眼线报,他并非慢行,而是日夜兼程,预计明日黄昏前便能抵达京城!理由不明!
其三,北疆最新战报通过特殊渠道传来:萧灼率军奇袭成功,大挫敌军先锋,但自身为救一部下,肩胛中了一箭,虽无性命之忧,却需静养旬日,原定计划可能需调整。
姐姐受伤了!
萧烬的指尖猛地攥紧,那薄纸在她掌心化为齑粉。一股凛冽的杀气不受控制地溢出少许,虽然瞬间便被收敛,却让内室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
外间正凝神思索的萧澈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内室方向:“皇姐?”
“……没事……”萧烬的声音立刻变得虚弱起来,带着刚被惊醒的懵懂,“做了个……噩梦……”
萧澈这才放下心来,温声安抚:“别怕,只是梦。”
萧烬重新闭上眼睛,脑中却已飞速运转。
谢孤舟提前入京!这个变数太大了!他为何提前?是冲着她无烬城主的身份来的?还是听到了京城的风声,冲着他所以为的“公主萧灼”而来?
无论是哪种,他的出现都将极大地增加计划的风险和变数。尤其是现在姐姐北疆受伤,无法按原计划及时赶回,很多需要双生互换才能完成的环节都可能出现问题。
必须立刻调整计划!
而且……姐姐受伤了……虽然密报说无性命之忧,但那是在战场上!箭矢无眼!
一种焦灼和暴戾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让她几乎想立刻亲自奔赴北疆查看。但她不能。京城这里,棋局正到关键时刻,一步也错不得。
她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大脑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须臾之间,数个应对方案已然成形。
她再次对锦书做了几个极快的手势。
锦书面色凝重,悄然退到屏风后,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途径,将新的指令传递出去。
指令内容大致如下:
一、 动用一切资源,延缓谢孤舟入京速度,至少拖延半日,但切记不可与之发生正面冲突,不可暴露身份。
二、 启动备用计划,让北疆那边“塑造”一个镇北将军轻伤不下火线、依旧活跃在前线的假象,稳住局势,隐瞒萧灼真实伤情。
三、 加快对承恩公府的“喂料”速度,将更多“铁证”通过“意外”的方式呈送到萧澈和听雨楼面前,推动他们尽快动手。
四、 严密监控百里牧云的一切动向,此人深不可测,其目的需重新评估。
指令发出,萧烬才稍稍缓了一口气,但心神依旧紧绷。谢孤舟……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早已扎在她命运的血肉之中。他的提前到来,仿佛预示着这场戏,即将脱离预设的轨道,走向更不可控的深渊。
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曾被他剑气所伤,留下一道极浅的疤痕。宿敌……或许终究是宿敌。
外间,萧澈似乎终于理清了些思路,起身走到窗边,低声召唤亲卫,开始部署针对承恩公府和那个南疆门客的具体调查行动,语气果决而冷厉。百里牧云提供的“鬼哭藤”和“老太妃”两条线索,显然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他全心投入到为她“肃清敌人”的行动中,斗志昂扬。
内室与外间,仅一帘之隔。
一个在无声地布下更深的局,应对着突如其来的风浪。
一个在满腔热血地挥刀,想要斩断所有扑向她的明枪暗箭。
心思各异,却又被无形的线缠绕在一起。
萧烬听着外间萧澈沉稳有力的吩咐声,眼神复杂难辨。这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弟弟”,此刻正因为保护她而燃烧着所有的智慧和力量。
真诚,是最容易利用的武器。
却也……最容易在某些瞬间,触动冰封的心弦。
她缓缓闭上眼,将那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愧疚”的情绪,彻底碾碎。
棋局之上,没有姐弟,只有棋手和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