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心乱·烬的一次罕见失误】
夜色如墨，将别苑紧紧包裹。棠梨馆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散在空气中的无形压抑。汤药的苦涩气息与百里牧云带来的南疆秘药异香交织，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不安的氛围。
萧澈在外间踱步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亲卫已被派出去执行针对承恩公府和南疆门客的调查命令，此刻苑外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可闻的巡夜脚步声。他坐回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中梳理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黑炎令、朝臣命案、杏雨簪子、宫女小环的哭诉、百里牧云的诊断和线索……这些碎片疯狂旋转，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针对皇姐的、庞大而恶毒的阴谋。而皇姐……他看向内室方向，她此刻正脆弱地躺在那里，仿佛随时会被这风暴撕碎。
百里牧云……他提供的“鬼哭藤”和“老太妃”线索，确实极具价值。听雨楼的力量正顺着这两条线全力追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更实质性的进展。但他对皇姐那种过分的了解和关切，总让萧澈心里像是梗着一根刺，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那不仅仅是故友之谊。萧澈几乎可以肯定。百里牧云看皇姐的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守护了许久的……眷恋？
这个认知让萧澈莫名烦躁。他才是皇姐最亲近的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立誓要保护她的人！百里牧云一个南疆世子，凭什么？！
一种强烈的、近乎幼稚的占有欲在他心底滋生。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揪出幕后黑手、确保皇姐安全才是首要任务。
内室中，萧烬的“沉睡”并非全然伪装。百里牧云的药膏确实有奇效，那温和的药力渗入经脉，安抚着她因强行逆转气血而造成的细微损伤，同时也带来一阵真实的疲惫感。但她的大脑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着，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爆炸性信息，并不断发出新的指令。
谢孤舟……这个名字在她脑中反复回荡，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冰冷的剑锋寒意。他们的每一次交锋都惊心动魄，彼此都曾在对方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物理上的，以及……某些更深层面的。
他为何提前？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公主”？
若是前者，便是江湖恩怨，兵来将挡。
若是后者……那便意味着，她精心为姐姐营造的“光明”形象，可能早已被某些无形的目光盯上，这远比单纯的杀戮更令人不安。
还有姐姐的伤……箭矢贯肩，即便对于她们这样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的人来说，也绝非小伤。北疆苦寒，缺医少药，姐姐此刻定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还要强撑局面，稳定军心……
一股尖锐的担忧和暴戾的杀意交织着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克制不住想要立刻血洗承恩公府、然后飞奔去北疆的冲动。但她不能。她是萧烬，是无烬城主，必须冷静。每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将姐姐也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必须利用好眼前的一切资源，更快地推进京中的计划。
萧澈……百里牧云……
这两个男人，一个满腔赤诚却懵懂怀疑，一个深不可测且目的不明，此刻却都成了她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
尤其是萧澈。他此刻燃烧的保护欲和愤怒，是摧毁承恩公府最锋利的刀。
只是……利用这份纯粹的情感，偶尔，也会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愧疚”的涟漪。但也仅仅是涟漪而已，瞬间便被更庞大的目标和冷酷的理智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萧澈似乎终于感到了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打算就在外间的软榻上歇息片刻。就在他准备吹熄桌案上的烛火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内室珠帘后，榻上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萧澈动作一顿，立刻警惕起来，轻声唤道：“皇姐？可是又不舒服了？”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似乎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萧澈心头一紧，顾不上许多，立刻掀帘而入。
锦书伏在榻边的脚凳上，似乎睡着了（自然是伪装）。而榻上的萧烬，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似乎陷入了极痛苦的梦魇。
“皇姐？”萧澈快步走到榻边，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深陷梦魇的萧烬，仿佛被什么极度恐惧的事物刺激到，猛地一颤，右手快如闪电般地挥出，五指并拢如刀，带着一股锐利无比的劲风，直切萧澈伸来的手腕！
这一击，无声无息，却狠辣精准至极！角度刁钻，直击脉门！完全是高手遭遇近身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萧澈瞳孔骤然收缩！他万万没想到会遭遇攻击，而且是这样一招足以废掉他手腕的杀招！危急关头，他多年练武形成的身体本能超越了思考，手腕猛地一沉一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但手背却被那凌厉的指风划出一道血痕！
刺痛传来！
萧澈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的人。
萧烬似乎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了，猛地睁开眼。她的眼神初时还带着梦魇残留的凌厉和警惕，但在看到站在榻前、手背渗血、满脸震惊的萧澈时，那凌厉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取代。
“澈……澈儿？”她声音沙哑，看着自己还微微抬起、未曾完全放下的手，又看看萧澈手背上的血痕，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盈满眸中，“我……我做了什么？我是不是……伤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梦到……梦到那些黑衣人又来杀我……我……”
她语无伦次，吓得浑身发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查看他的伤势，却因为“虚弱”而又无力地跌回枕上，只能无助地流泪，那模样可怜到了极点。
锦书也被“惊醒”，看到这一幕，立刻跪倒在地，连声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公主她定是被噩梦魇着了，绝非有意冒犯殿下！”
萧澈站在原地，手背上的刺痛感无比清晰，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刚才那一击！绝不是错觉！
那速度、那角度、那凌厉的指风……绝非一个病弱无力、毫无武功之人能使得出来的！那完全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杀人技！是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怀疑的毒蛇再次昂起头颅，疯狂地嘶嘶作响，几乎要冲破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壁垒！
她到底是谁？！
那个娇弱的需要他保护的皇姐，怎么可能使出那样一招？！
“皇姐……你……”萧澈的声音干涩无比，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萧烬的眼泪流得更凶，充满了后怕和自责：“对不起……澈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好害怕……手自己就……你疼不疼？快让御医看看……”她急得又想挣扎起来，气息变得愈发急促，脸色也更加苍白，眼看就要再次晕厥过去。
看到她这副模样，萧澈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被拉住了。
是了……噩梦。极度惊惧之下，人是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的。或许皇姐只是被连日来的惊吓折磨得太过，才会在梦中无意识地做出了防卫动作？她此刻的恐惧和后悔是如此真实，不似作伪……
而且，若她真有那般身手，何必终日伪装？何必一次次遇险？何必此刻躺在这里奄奄一息？
逻辑似乎又站回了“皇姐无辜”的这一边。
但那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和脑海中那惊艳（或者说惊悚）的一招，却像一根刺，牢牢扎进了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无妨，一点小擦伤而已。皇姐只是做噩梦了，别怕，没事了。”他示意锦书起来，自己则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按在手背的伤口上。
“真的……没事吗？”萧烬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怯怯地问。
“真的没事。”萧澈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但他眼底残留的震惊和审视，却未能完全掩去。
就在这时，苑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端。
“怎么回事？！”萧澈正心烦意乱，闻声立刻转头厉声问道。
一名亲卫快步进来禀报：“殿下，方才巡逻队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鬼鬼祟祟靠近棠梨馆，被拿下后，竟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亲卫呈上一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打开油纸，里面竟是一枚打造精巧、色泽暗沉的金属耳坠！耳坠的样式十分奇特，像是一簇燃烧的黑色火焰，与日间那黑炎令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而在那耳坠尖锐的坠针上，还隐隐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蓝色的污迹，散发着一股极其淡薄的腥气——显然是淬了剧毒！
“他招认是受人指使，试图将此毒物投入棠梨馆的小厨房！”亲卫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
又是灭口！甚至是想直接毒杀！
萧澈看着那枚淬毒的黑色火焰耳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再次被滔天的怒火和对皇姐处境的担忧压了过去！
对方竟然猖狂至此！竟然敢直接派人到别苑来投毒！
若是……若是刚才他没有及时制止皇姐，若是他因为那一点怀疑而疏于防范……后果不堪设想！
后怕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攥紧了那枚耳坠，尖锐的坠针几乎刺破他的掌心，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再次看向榻上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的萧烬，心中充满了懊悔和自责。他刚才竟然还在怀疑她！她分明是最大的受害者！时时刻刻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查！给本王彻查！揪出所有同党！格杀勿论！”萧澈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
“是！”亲卫领命而去。
内室中，萧烬依偎在锦书怀里，仿佛惊吓过度，低声啜泣着。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那枚“恰到好处”被发现的毒耳坠，自然又是天机阁的手笔。目的，就是在萧澈疑心乍起的关键时刻，再用一桩铁一般的“刺杀证据”，将他的注意力彻底拉回“保护者”的身份，并用强烈的外部威胁来掩盖和解释她方才那出于“本能”的失误。
苦肉计加上外部刺激，永远是扭转信任危机最有效的手段。
只是……方才那一下，确实是她的失误。连日伪装的精神紧绷，加上对姐姐伤情的担忧，以及对谢孤舟提前入京的警惕，让她在半梦半醒的放松状态下，竟真的下意识做出了反击。
虽然及时用演技圆了过去，虽然顺势又推动了一把计划……但这种失控，对于她而言，是绝不允许的！
萧澈手背上那道血痕，像是一个刺眼的警告。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更深地埋藏起来。
必须更快地结束这一切。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仿佛无数幽魂在哭泣。
萧澈守在外间，再无睡意。手背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他看着内室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即便被愤怒和担忧暂时覆盖，却也已在心底深处悄然生根。
而他也并未注意到，在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帕子按住伤口时，一点点鲜血无意中沾染在了帕子一角绣着的一朵小小的海棠花上。
那抹殷红，落在素白的绢丝上，显得格外刺眼。
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