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决意·姐妹的又一次身份交接
萧澈离开后的棠梨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响,只剩下更漏单调的滴答,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内室里,萧烬脸上那层脆弱的、受惊的伪装如同遇火的薄冰,迅速消融殆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岩石。
她掀被下榻,动作间再无半分病弱之态,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锦书无声地递上一件夜行衣,目光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信了?”萧烬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一边迅速更换衣物,一边问道。指尖拂过夜行衣冰凉的衣料,带来一丝冷静的触感。
“信了七八分。”锦书低声回应,手脚利落地帮她系好衣带,“北疆的消息来得太及时,冲击力也足够。殿下此刻的愤怒和杀意是真,对您的怀疑暂时被压了下去,全部转向了外部敌人。但……那根刺,还在。”
萧烬系扣子的手微微一顿。她知道。萧澈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那瞬间的本能反应,就像在白纸上划下的一道墨痕,无论如何覆盖,痕迹始终存在。
“无妨。”她淡淡道,语气里透出一丝冷酷的决绝,“只要在秋狝之前,他这把刀还能为我所用,就够了。之后……”她没有说下去,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光已然说明一切。
之后,真假公主的戏码或许就不再需要了。这京城的棋盘,该由她来彻底清扫。
换好夜行衣,她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模糊的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锐利的脸。她伸手,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的骨哨,通体莹白,尾端缀着一缕极细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羽。
将骨哨含入口中,她却并未立刻吹响,只是闭上眼,指尖再次抚上那枚贴身藏着的温润玉符。内力微吐,更复杂迅疾的指令透过指尖传递出去。
姐姐……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来。
下一刻,她睁开眼,所有软弱的情绪被彻底封存。她推开后窗,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掠出棠梨馆,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之中。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避开所有巡逻的卫队和暗哨,对皇宫的布局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已抵达皇宫西北角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苑——冷香苑。
这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的居所,怨气深重,传闻闹鬼,平日人迹罕至,宫人也绕道而行。却是天机阁在宫内最隐秘的据点之一。
苑内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萧烬却如履平地,径直走向后院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她指尖在井壁某处按特定顺序敲击数下,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井壁竟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密道,空气潮湿,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壁上镶嵌着稀疏的萤石,提供着微弱的光亮。
萧烬步入其中,暗门在身后悄然闭合。
密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一个占据整面墙的、由无数小格组成的巨大橱柜,每个小格都标着不同的代号。这里是指挥京城乃至全国天机阁网络的核心枢纽之一。
此刻,石室内已有两人垂手恭立等候。一人做内监打扮,面容平凡无奇,丢入人海即刻不见,唯有一双眼眸精光内敛;另一人则是一身劲装,气息沉稳,显然是江湖好手。
“主子。”见萧烬进来,两人同时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
“情况。”萧烬走到桌前,言简意赅。她没有坐下,而是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示着她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北疆线报确认,将军伤势已初步稳定,但需长时间静养,左臂经脉受损严重,武力恐难复旧观。”内监打扮者率先开口,声音平板的没有任何波澜,却陈述着最残酷的事实,“那位‘鬼医’前辈已留下药方,并由我们的人接手后续调理,安全无虞。”
萧烬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武力难复旧观……对于姐姐那样的人,这无异于折翼之痛。她几乎能想象到姐姐醒来后,面对这一切时的沉默与……绝望。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她心底翻涌,恨不得立刻将那些伤了她姐姐的蛮族、还有京城这些兴风作浪的蛀虫统统碾碎!
但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她是萧烬,是掌控黑暗的无烬城主,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
“京城这边,”劲装男子接口道,语气沉肃,“听雨楼的力量已被殿下完全调动起来,正如狂风扫落叶般清查承恩公府、南疆使馆以及所有与黑炎令有关的线索。我们的‘饵’放得很成功,他们咬钩很紧。预计最迟明日午后,就会有重大突破,足以引发朝堂地震。”
“秋狝布置?”萧烬问,声音冷得像冰。
“均已就位。猎场‘九幽涧’区域,我们的人已经替换了三成守卫,所有关键点位都设置了埋伏和机关。‘无烬城’的顶尖杀手也已分批潜入,随时听候主子号令。”劲装男子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按主子吩咐,在围场边缘预留了一条隐秘的撤离通道,通往……北境方向。”
萧烬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撤离通道……是为姐姐准备的。一旦京城事了,她必须第一时间赶回北疆。那里需要她,姐姐……也需要她。
“谢孤舟呢?”她忽然问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名字。
内监微微一顿,答道:“谢大侠昨日抵京后,便入住城东‘归来客栈’,深居简出,并未与任何势力接触。但……他的目标似乎是追踪本门一名叛徒,而那叛徒最后出现的地点,恰在承恩公府别院附近。”
萧烬眸光一凛。谢孤舟……他果然是追着那条线来的。这变数,比她预想的还要麻烦。他的剑太快,也太容易搅乱局面的平衡。
“盯着他。非必要,勿接触。若他阻碍计划……”她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优先确保目标完成。”
“是!”
“百里牧云今日有何异动?”
“百里世子今日午后曾以探病为由欲求见‘公主’,被殿下以公主需静养为由挡了回去。他并未强求,留下一些南疆带来的珍稀药材便离开了。其后,他去了京畿卫戍营拜访旧友,酉时方归使馆。我们的人监视发现,他身边有高手暗中活动,似乎在调查什么,手法极为隐秘,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
百里牧云……他果然没那么简单。表面的温润之下,藏着的是南疆的獠牙和他自己的心思。他在查什么?黑炎令?还是……她?
萧烬沉吟片刻。百里牧云目前看来并非敌人,甚至可能是潜在的盟友,但他的目的不明,仍需警惕。
“继续监视,暂时不要干预他的行动。必要时,可以‘无意’泄露一些我们想让他知道的消息给他。”
“明白。”
将所有情报梳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后,萧烬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决定。
“通知下去,计划提前。秋狝当日,按第二套方案执行。”
“第二套?”劲装男子微微一怔,“主子,那需要您……”
“我知道。”萧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唯有如此,才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才能确保‘她’能万无一失地离开。按令行事。”
“是!”两人不再犹豫,齐声应道。
“你们退下吧。保持联络畅通。”
两人躬身行礼,迅速通过另一条密道离开石室。
石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萤石幽冷的光晕笼罩着萧烬孤绝的身影。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情报墙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代表着各方势力、无数人命运的小格子。这盘棋,下了太久,牵扯了太多。而现在,终于到了要收官的时刻。
姐姐,你为我照亮前路,替我承受明枪暗箭。现在,轮到我了。
这京城的修罗场,这沾满鲜血的权柄,这万千算计的骂名……都由我来扛。
你只需,安然无恙。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犹豫、疲惫、乃至那细微的情感波动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冰冷的、属于无烬城主的绝对理智和杀伐决断。
是时候了。
她转身,再次融入密道的黑暗之中。这一次,她的目的地,不再是棠梨馆那方狭小的天地。
京城之外,三十里,镇北军秘密驻扎的营地。
尽管已是深夜,营地中心的主帅大帐依旧亮着灯。
帐内药气弥漫,掩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萧灼,真正的镇北将军、南靖长公主,正靠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左肩包裹着厚厚的绷带,隐隐还有血丝渗出。
她的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扯着伤处,带来细密的疼痛,让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正听着麾下副将低声汇报军情和京中传来的消息。
当听到“公主”在宫中再次遇刺、萧澈雷霆震怒全面清查时,她的眼底掠过深深的担忧;而当听到“鬼医”及时出现、自己伤势得以控制的消息时,她又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烬儿…… always是烬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为她安排好一切,为她扫平障碍,甚至……为她预备好了退路。
“将军,您的伤……”副将看着她又渗出血丝的肩头,忍不住开口。
“无妨。”萧灼的声音沙哑却坚定,“继续说。秋狝在即,京中不能再乱。”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亲卫极低的声音:“将军,有客到访。”
帐内两人瞬间警惕。副将的手按上了刀柄。
萧灼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手示意副将稍安勿躁,目光投向帐门的方向,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一道纤细却挺拔的黑色身影,如同暗夜凝聚的精华,悄无声息地闪入帐内。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与榻上的萧灼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榻上之人脸色苍白,气息羸弱,却自带一种光明坦荡的气场;而刚进来的这位,面色同样白皙,却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戾气,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和危险气息。
正是萧烬。
副将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中充满震惊和难以置信。他虽然隐约知道一些双生秘辛,但亲眼见到两人同时出现,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无比巨大。
萧灼看到妹妹,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彩,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烬儿……”
“别动!”萧烬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拿捏得极好,丝毫未曾碰到她的伤处。她的目光落在姐姐苍白的脸和渗血的绷带上,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痛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莹润生香的丹药,不容分说地喂到萧灼嘴边:“吃了。”
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萧灼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张口吞下丹药。丹药入腹,一股温和却强大的药力迅速化开,滋养着她受损的经脉和元气,让她原本虚弱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平稳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京城那边……”萧灼缓过一口气,立刻急切地问道。
“京城有我。”萧烬打断她,言简意赅,“你的伤,到底怎么样?”她的目光紧紧锁着萧灼的眼睛,不容她有任何回避或隐瞒。
萧灼沉默了一下,知道瞒不过这个比她自己还了解自己的妹妹,轻轻叹了口气:“鬼医前辈手段通天,性命无碍。只是……左臂经脉被那诡异毒素侵蚀过久,即便逼出毒素,也已受损太深……日后,恐难再挽强弓,运重剑了。”她说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对于一个武者,一个将军,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萧烬的下颌线瞬间绷紧,眸中血色一闪而逝,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无比危险,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帐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副将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了。”良久,萧烬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她没有说什么“会好的”“别担心”之类的废话,那些毫无意义。她只是将这股滔天的怒恨死死压进心底,变成更冰冷的决心和杀意。
“京城的事,我已布置妥当。秋狝之时,便是收网之刻。”萧烬语速极快地说道,“之后,你必须立刻离开。”
“不行!”萧灼立刻反对,“秋狝太过危险,各方势力混杂,我怎能让你独自应对?我的伤……”
“你的伤需要静养!北疆需要你坐镇!”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决,“那群蛮族不会给你太多时间!你必须尽快回去稳定军心!京城这摊浑水,我来蹚!”
“烬儿!”
“姐姐!”萧烬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喊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动摇的执拗,“你护了我这么多年,够了。现在,换我来护着你,护着这南靖的江山。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不是吗?”
萧灼怔怔地看着妹妹,看着她眼中那簇为达目的可焚尽一切的冰冷火焰,那是她从未在镜子里自己脸上看到过的决绝。她知道,烬儿心意已决。
是啊……她们的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一个在光明的战场上马革裹尸,一个在黑暗的泥沼里搅动风云。她们是一体两面,共同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而此刻,轮到阴影扩张,去吞噬那些胆敢伤害光明的敌人。
萧灼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的决然:“好。京城交给你。但答应我,务必小心。事不可为,以自身安危为重。”
萧烬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道:“我会处理好。”
她站起身,从怀中取出另一套衣物——那是一套与萧灼身上所穿一模一样的、代表镇北将军身份的常服,甚至连旧损和污渍都仿制得惟妙惟肖。
“时间紧迫,换上。”萧烬说着,开始解自己夜行衣的扣子。
萧灼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又一次身份互换。她将留在这里,伪装成“重伤静养”的镇北将军,而烬儿将代替她,以“萧灼”的身份返回皇宫,成为秋狝场上最耀眼的靶子,也是……最致命的猎人。
副将早已背过身去,非礼勿视。
姐妹二人沉默却默契地迅速交换了衣物。当萧烬穿上那套属于镇北将军的常服时,她周身那股杀伐戾气似乎被稍稍压制,竟隐隐透出几分萧灼特有的、经历过沙场淬炼的磅礴气势。而换上夜行衣的萧灼,则虚弱地靠回榻上,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
萧烬整理好衣襟,最后看了一眼姐姐,目光在她受伤的左肩上停留了一瞬。
“保重。”她吐出两个字,不再犹豫,转身决然地走向帐外。
“烬儿!”萧灼忍不住再次喊住她。
萧烬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你也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萧烬的背影似乎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即不再停留,掀帘而出,消失在北疆冰冷的夜风里。
帐内,萧灼无力地闭上眼,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帐外,萧烬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最后回望一眼那亮着灯的主帅大帐,眼中所有情绪已被彻底冰封。
她一挥马鞭,骏马嘶鸣,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驰电掣中,她的心念如同被锻打的铁,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硬。
京城,秋狝,阴谋,杀局……
来吧。
让这场盛宴,如期举行。
而她,将亲手为所有敌人,敲响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