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风起·秋狝大典的喧嚣序幕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当萧烬踏着熹微的晨光,悄无声息地回到棠梨馆时,身上已不再是那身染着北疆风尘与冷冽杀意的镇北将军常服,而是换回了宫中公主繁复精致的裙裾。
锦书早已备好热水和清淡的早膳,垂首静立,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病弱的长公主,忠心的侍女,宁静的别苑。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萧烬坐在妆台前,任由锦书为她梳理长发,镜中映出的脸苍白、柔弱,眼角眉梢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惊惧未定。完美的伪装。
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湖底凝结着昨夜奔袭三百里的决绝、与姐姐分别时撕扯的痛楚、以及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冷酷的预期。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匹骏马奔驰时鬃毛拂过手背的触感,以及……姐姐帐中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血腥气。
左臂……恐难恢复如初……
镜中“柔弱”的公主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森寒戾气。那戾气一闪即逝,快得连身后的锦书都未曾捕捉,便再次被浓密卷翘的睫毛掩盖下去。
“殿下……一夜未归,可是遇到了麻烦?”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虽是天机阁精锐,但并非核心决策层,许多事并不知晓全貌。
“无碍。”萧烬的声音轻柔沙哑,完美复刻了萧灼伤后虚弱的语调,“只是心中烦闷,出去透了透气。”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借口,但她知道,锦书不会多问。
果然,锦书沉默下去,只是梳发的动作更加轻柔。
天色渐亮,宫苑开始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车马声、号角声——那是秋狝仪仗开始集结的动静。一种无形的、躁动的气氛随着晨风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皇宫。
萧烬用完简单的早膳,重新卧回榻上,扮演那个受惊过度、需要静养的公主。但她的大脑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飞速计算着时间、距离、以及所有可能出现的变量。
辰时初,萧澈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皇子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暗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却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即将喷薄而出的锐气。
他的手背上,那道细小的划痕已经结痂,像一道淡淡的阴影。
“皇姐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他走到榻边,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语气是刻意放柔的关切,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审视的光芒并未完全散去。
北疆的密信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他怀疑的火苗,却无法彻底抹去那已经存在的疑云。他只是将那些疑虑更深地埋藏起来,用更加汹涌的保护欲和对外部敌人的愤怒来覆盖。
“劳澈儿挂心了,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萧烬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委屈,“外面……好像很热闹?”
“是秋狝仪仗在集结。”萧澈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皇姐若是觉得吵,我便让他们再远些布置。”
“不必了……国之盛典,岂能因我一人而扰。”她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带着一丝向往和更多的怯懦,“我只是……有些怕。去年秋狝,便不甚太平……”
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恐惧,完美契合了“屡次遇刺受惊的公主”该有的反应。
萧澈的心立刻被揪紧了。那点怀疑在看到她这般脆弱神态时,再次被强行压下。他放软了声音:“皇姐放心,今年有我在!我已加派了三倍人手护卫棠梨馆,猎场那边也布置周全,绝不会让任何宵小惊扰到皇姐!你只需安心在此静养,等我……等我们归来。”
他说的是“我们”,自然包括了那位“镇北将军”。在他认知里,姐姐重伤未愈,定然是无法参与狩猎的。
萧烬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苑外传来内监尖细的通传声:“南疆世子百里牧云求见——”
萧澈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又是他。
萧烬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他果然来了。
“请世子进来吧。”她轻声对锦书道。
百里牧云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温润如玉,举止谦和。他步入内室,先是向萧澈行了礼,然后目光便落在榻上的萧烬身上,那目光中的关切真诚而深沉,丝毫不加掩饰。
“听闻公主殿下凤体欠安,牧云心中甚是忧虑。昨日来得匆忙,未能深谈,今日特备了些南疆安神静心的香料,或许对殿下调理有所帮助。”他示意身后的侍从奉上一个精巧的香盒,盒盖开启,里面是色泽沉静、气味清幽的香饼和香丸。
“世子有心了。”萧烬微微颔首,示意锦书收下,“只是老毛病了,将养几日便好,劳世子挂念。”
“殿下平安,便是南疆之福,亦是牧云之愿。”百里牧云的话语温和得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烬的面色和露在锦被外的纤细手腕,像是在确认什么。
萧澈在一旁看着,心中那股莫名的不舒服又涌了上来。百里牧云对皇姐的关心,似乎总是过于……亲近了。而且,他昨日才派人去查南疆使馆和鬼哭藤的线索,百里牧云今日就再次前来,是巧合,还是……
“世子对京中秋狝也有兴趣?”萧澈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盯着百里牧云。
百里牧云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圣天子临朝,国运昌隆,此等盛事,牧云自然心生向往。且我南疆亦多山林,自幼习得些骑射之术,正好借此机会,领略天朝武风之盛。”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恭维,也解释了自己参与的理由。
“原来如此。”萧澈淡淡应了一句,不再多问,心中警惕却未减分毫。
百里牧云又温言与萧烬说了几句注意身体的闲话,便适时地告辞了,并未过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来探病赠礼。
然而,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萧烬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那是她们姐妹幼时与百里牧云之间约定的、极隐秘的暗号,意为“一切小心,必要时可信我”。
萧烬的心湖微起波澜。他果然知道……甚至可能比她知道得更多。他在暗示什么?是暗示他知道此刻宫中的“萧灼”并非本人?还是暗示他会在秋狝中提供帮助?
这个认知让她心情复杂。百里牧云的立场始终暧昧不明,但他对“萧烬”那份执着,似乎从未改变。
百里牧云刚走不久,又一批不速之客到了。
这次来的,是内务府和司礼监的官员,捧着华丽的骑射服和琳琅满目的首饰,说是奉陛下旨意,为长公主殿下参加秋狝大典准备的行头。
萧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皇姐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秋狝,就不去了。回复父皇,说……”
“澈儿。”萧烬忽然轻声打断他,目光投向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珠宝和华服,眼中流露出一种被压抑的、属于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憧憬和一丝怯怯的勇敢,“我……我想去。”
萧澈愕然回头:“皇姐?你的身体……”
“整日闷在宫里,也于病情无益。出去透透气,或许……反而好些。”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而且,有澈儿在,有那么多侍卫在,我……我不怕的。去年没能好好看看,今年……我想去看看。”
这番情态,这番话语,完全符合一个被保护过度、却又对外界充满好奇、在弟弟的鼓励下试图勇敢一点的病弱公主的形象。
萧澈的心瞬间软了大半。是了,皇姐本就该是明媚活泼的,是被这一连串的刺杀和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她想去看看,他怎能忍心拒绝?
可是……猎场刀剑无眼,万一……
他的犹豫被萧烬看在眼里。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却依旧坚持地看着他,眼神纯净而期待。
最终,保护欲和那份不愿让她失望的心情占据了上风。萧澈咬了咬牙:“好!皇姐想去,那就去!但你必须应我,时刻跟在我身边,绝不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嗯!”萧烬立刻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虚弱却极其明亮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赏。
萧澈看着她这笑容,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和不安也被冲淡了。他转身,对那群官员冷声道:“东西放下,你们可以回去了。告诉父皇,皇姐会准时出席。”
官员们如蒙大赦,放下东西恭敬退下。
内室很快堆满了华丽的服饰。萧澈又嘱咐了萧烬几句,便匆匆离开去做最后的安保布置了。
当室内只剩下萧烬和锦书时,萧烬脸上那抹虚弱的、憧憬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主子,您真的要去?”锦书忧心忡忡地低声道,“猎场太危险了!您的身体……”
“我必须去。”萧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舞台已经搭好,主角怎能缺席?”她走到那套最为华丽耀眼的骑射服前——正红色的锦缎,用金线绣着展翅凤凰的图案,在阳光下几乎灼人眼球。
这身衣服,简直就是在对所有潜伏的敌人说“我在这里,快来杀我”。
很好。正合她意。
“更衣。”
当萧烬换上那身红衣,坐在镜前,由锦书为她戴上璀璨夺目的凤凰展翅金冠时,镜中的人,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苍白的脸色,被红衣金冠一衬,更显出一种令人揪心的脆弱。唯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睫毛掩映下,深不见底,偶尔流转过一丝极寒的、与这身华丽脆弱截然不符的冷光。
辰时三刻,号角长鸣,鼓乐喧天。
秋狝大典,正式开启。
宫门洞开,帝后的銮驾率先而出,其后是皇子公主、宗室亲贵、文武百官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旌旗蔽日,向着京郊的皇家围场迤逦而行。
萧烬坐在公主规格的华丽马车里,身边是寸步不离的锦书和车外骑马扈从的萧澈。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车厢微微摇晃。
萧烬透过车窗的纱帘,看着外面喧嚣的人群、明晃晃的刀枪剑戟、以及那些隐藏在恭敬面具下的各色目光。
她能感觉到无数视线落在她这辆马车上,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以及……充满恶意的。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来吧。
都来吧。
让这场好戏,开场。
车队最前方,銮驾之上,皇帝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他的江山与臣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皇后坐在他身侧,凤袍威仪,指尖却紧紧攥着袖口。
萧澈骑在马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在队伍中段,百里牧云骑着白马,温润的气质与周围戎装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那辆红色的马车,带着深沉的思量。
而在更远处,人群的阴影里,或许有一道孤绝的剑客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