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暗箭·第一波针对“公主”的刺杀
皇家围场，位于京郊以北的苍茫山麓，林深草茂，沟壑纵横，既是狩猎的绝佳场所，亦是埋伏刺杀的天然坟场。
秋日高悬，洒下金辉，却驱不散林间那股凝结的、带着铁锈与草木混合气息的紧绷感。旌旗猎猎，甲胄森然，百官按品阶列于观礼高台之下，宗室子弟与武将们则骑骏马，挎弓矢，簇拥着皇帝的銮驾，一派盛大喧腾景象。
萧烬，或者说，在所有人眼中，那是长公主萧灼。
她坐在皇帝下首特意安排的、铺着柔软锦垫的华盖座椅上，一身正红骑射服，金线凤凰在阳光下振翅欲飞，璀璨夺目，却也将她苍白的面色衬得愈发透明，仿佛一件精致易碎的琉璃器皿。她微微蜷缩着，宽大的袖口遮掩了半截手掌，只露出纤细的、看似无力指尖。偶尔被场中骏马嘶鸣或号角声惊动，便会轻轻一颤，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完美无瑕的表演。一个受尽惊吓、体弱不堪、却被勉强带来参与盛典的公主形象，深入人心。
萧澈一身玄色骑装，并未下场，而是如同最忠诚的守护骑士，按剑立在她座椅侧后方半步之处。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锐利的视线不时扫过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角落，任何投向这边的目光都会引来他冷冽的审视。他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警惕气场，比周围明晃晃的刀枪更具压迫力。
百里牧云坐在稍远一些的文官队列附近，月白常服在一片戎装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姿态闲适，目光温和地掠过场中正在进行的骑射表演，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盛世繁华之中。只有极偶尔地，他端茶的手指会几不可察地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一下，或者视线会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掠过观礼台侧的某片树林、某个帐篷的阴影，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一场盛宴，三方心思，无数暗流。
开场仪式繁琐而冗长。祭祀天地，祷告山神，皇帝训话，武将展示……每一项程序都按部就班，庄重而沉闷。
阳光逐渐变得炙热。萧烬以袖掩唇，极轻地咳嗽了两声，眉心微蹙，流露出几分不适。
“皇姐，可是累了？要不我先送你回营帐休息？”萧澈立刻弯腰，低声询问，语气满是关切。
“无妨的……”萧烬轻轻摇头，声音细弱，“只是有些晒……再看一会儿……”她抬起眼，望向场中正在表演百步穿杨的禁军教头，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好奇与赞叹，仿佛被这武勇所吸引，勉强支撑。
萧澈的心又被那脆弱感攥紧，不再多劝，只对身后侍立的内监使了个眼色。内监立刻悄无声息地挪动华盖，将更多阴影投在公主身上。
终于，到了最令人期待的环节——皇帝开弓，射出象征秋狝开始的第一箭。
号角再次长鸣，鼓声雷动。内侍奉上御用宝雕弓。皇帝起身，接过长弓，虽年近中年，但臂力犹存，引弓搭箭，动作沉稳有力。
全场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支象征着皇权与武运的箭矢之上。
就在此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鼓号声掩盖的弓弦震响，来自观礼台侧后方的一片茂密灌木！
并非皇帝手中的御弓！
一道乌黑的暗影，快如毒蛇出洞，撕裂空气，目标直指华盖之下那抹鲜艳的、毫无防备的红色身影！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箭镞是三棱透甲锥，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淬了剧毒！
时机歹毒到了极点！正值皇帝引弓，万籁俱寂又将起未起的刹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且这一箭计算精准，悄无声息，狠辣绝伦！
“皇姐——！！！”
萧澈的嘶吼几乎破音！他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在这一刻崩到极致！他甚至来不及完全拔剑，身体已经本能地向前猛扑，想要用身体去挡住那必杀的一箭！
但他距离萧烬尚有半步之遥！而那箭，太快了！
电光石火之间！
那原本“虚弱”地蜷在椅中、似乎已被吓呆的红色身影，动了！
并非大幅度的、会暴露身手的躲闪。而是在那极限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着左侧微微一倾，同时，那只一直掩在袖中的、看似无力的右手，极其“巧合”地抬了起来，似乎是因为惊吓想要抓住什么，手腕“无意”地向上翻起——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那支淬毒的乌黑箭矢，竟是险之又险地擦着她抬起的手腕边缘飞过，锋利的箭镞恰巧与她腕上戴着的一只赤金嵌宝石的宽镯撞在了一起！
火星一闪！
箭矢被这细微到极致的一挡，方向发生了毫厘的偏转！
“噗！”
毒箭擦着萧烬的耳际飞过，深深钉入了她身后华盖的木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那幽蓝的箭镞，离她的太阳穴，不过一寸之遥！
看上去，完全就是幸运到了极点！是公主受惊之下无意间的动作，加上华贵首饰的巧合，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有刺客！！护驾！！保护公主！！！”
萧澈的剑终于完全出鞘，寒光凛冽！他整个人已经挡在了萧烬身前，目眦欲裂，暴怒的吼声震彻全场！他方才看得分明，那箭分明是冲着皇姐性命来的！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几乎将他吞噬！
“啊——！”萧烬这才仿佛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一软，仿佛就要晕厥过去，整个人瑟瑟发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前萧澈的衣角，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场面瞬间大乱！
皇帝的箭还搭在弓上，脸色铁青！侍卫们如临大敌，疯狂涌向观礼台，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惊慌失措，女眷们尖叫声四起！原本庄严肃穆的会场，乱成一团！
“封锁全场！给朕搜！格杀勿论！”皇帝冰冷的声音压下混乱，带着滔天怒火。竟有人敢在秋狝大典、在他眼皮底下行刺皇室！
大批禁军立刻行动，如狼似虎地扑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萧澈紧紧将“受惊过度”的皇姐护在身后，手臂因后怕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低头看去，只见皇姐抓着他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充满了纯粹的、未经任何伪装的恐惧和依赖。
这一刻，任何怀疑都烟消云散。只有无尽的心疼和怒火。他刚才差点就失去她了！
“没事了……皇姐，没事了……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你！”他收剑回鞘，小心地、近乎笨拙地轻拍她的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萧烬将脸埋在他胸口，身体依旧轻轻颤抖，扮演着一个完美受害者。然而，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她那双蒙着水汽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第一波，试探性的刺杀。力度、角度、毒药……都像是“无烬城”的手笔，却又故意留了几个微不足道的破绽，像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栽赃？还是挑衅？
她心中冷笑。手腕上，被箭镞擦过的金镯留下了一道极细的划痕，几乎看不见。方才那看似巧合的一挡，需要何等精妙的计算力和对身体绝对的控制力？差之毫厘，便是香消玉殒。
但她做到了。既完美规避了风险，又进一步巩固了“柔弱”的形象，并且……将萧澈的注意力彻底牢牢绑在了“保护皇姐”这件事上。一举多得。
混乱中，百里牧云不知何时也已靠近，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面色依旧温润，只是眼神深处带着凝重和关切。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萧烬全身，确认她并无明显伤痕，又瞥了一眼那钉入木柱的毒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殿下受惊了。”他温声道，声音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此地不宜久留，恐还有余孽，应即刻护送殿下回安全之处。”
“牧云世子所言极是！”萧澈立刻赞同，他现在只想立刻把皇姐送到铜墙铁壁般安全的地方去，“皇姐，我们……”
“不……我不走……”萧烬却忽然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异常的固执和……被激发出的、属于皇室公主的骄傲？她看向皇帝的方向，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努力挺直了背脊，“父皇……儿臣无事……岂能因区区宵小，扰了父皇与国之盛典？儿臣……儿臣不怕！”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不少人的耳中。
顿时，那些原本惊慌的官员宗亲们，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异和赞赏。遇刺之后，竟有如此胆色？
皇帝的目光也投了过来，看着女儿那强撑坚强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帝王的决断：“灼儿有心了。但你的安危要紧。澈儿，先送你皇姐回主营帐休息，加派三重守卫！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儿臣遵旨！”萧澈此刻只想确保皇姐安全，立刻领命。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搀扶起“虚弱”却“倔强”的皇姐，在一众精锐侍卫的重重护卫下，快步离开观礼台，向着位于围场中心区域、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家主营帐走去。
百里牧云自然跟随在侧，他的存在合情合理，既是客卿，又通医理，此刻随行关照“受惊”的公主，无人会觉得突兀。
一路无话，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侍卫们刀出鞘，箭上弦，将三人紧紧护在中间，警惕地注视着任何风吹草动。
直到踏入宽敞奢华、守卫林立的主营帐，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萧澈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少许，但依旧不敢大意，亲自检查了帐内各处，才将萧烬扶到软榻上坐下。
“皇姐，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蹲下身，急切地询问，目光仔细逡巡着她的脸，生怕她有任何不适。
“我……我没事……”萧烬靠在软枕上，气息依旧有些不稳，眼神惊惶未定，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回神，“只是……只是心跳得厉害……”
“锦书，快给皇姐倒杯温水来！”萧澈急忙吩咐。
一直沉默跟随的锦书立刻应声去倒水。
百里牧云上前一步，语气温和：“殿下若信得过，牧云略通脉象，可为殿下请脉，安神定惊。”
萧澈立刻看向萧烬。萧烬犹豫了一下，怯怯地看了一眼百里牧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伸出了纤细的手腕。
百里牧云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他的指尖温热，动作轻柔守礼。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萧澈紧紧盯着百里牧云的表情，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诊断。
片刻后，百里牧云收回手，温声道：“殿下确是受了极大惊吓，脉象浮急，但好在底子……尚可，并无大碍。我带来的南疆安神香此刻正好可用，点燃后有助于宁心安神。”
“有劳世子了。”萧烬轻声致谢，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她的脉象，自然早已用内力调整得恰到好处，完美模拟出受惊虚弱之状。百里牧云……他到底是真的没察觉，还是看破不说破？
锦书点燃了百里牧云带来的香，一股清幽冷冽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确实让人心神稍定。
“澈儿……”萧烬忽然轻声唤道，看向萧澈，“外面……怎么样了？刺客……抓到了吗？”
萧澈脸色一沉：“禁军已经封锁了围场，正在全力搜查。皇姐放心，我一定把幕后主使揪出来！”他语气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殿下，统领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萧澈立刻站直身体，恢复冷峻。
禁军副统领大步进来，单膝跪地，脸色难看：“禀皇子殿下，公主殿下！末将等人在发射暗箭的灌木丛后，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了？”萧澈眉头紧锁。
“是！服毒自尽！身上……身上搜出了这个！”副统领双手奉上一物。
那是一个令牌。玄铁打造，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着一种诡异的、仿佛在燃烧的灰色火焰图案！
萧澈的瞳孔骤然收缩！
“无烬城！”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
这个令牌，他曾在听雨楼的绝密卷宗中见过图样！江湖上最神秘、最昂贵的杀手组织！他们竟然真的敢将手伸进皇家围场！是针对皇姐？还是针对整个皇室？
怒火与寒意同时席卷了他。
软榻上，萧烬恰到好处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恐惧，仿佛被这杀手组织的名头吓坏了。她下意识地向着萧澈身边缩了缩。
百里牧云看着那令牌，目光微凝，沉吟道：“无烬城……行事向来隐秘，此次竟留下如此明显的凭证……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他的话，像是在冷静分析，又像是在不经意地点拨。
萧澈猛地一震！是啊！无烬城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留下尸体还留下令牌？这更像是……故意栽赃！或者，是某种更复杂的阴谋！
但无论如何，这令牌的出现，将事件指向了更危险、更叵测的方向！
“继续搜！扩大范围！任何可疑之人，宁可错抓，不可错放！”萧澈厉声下令。
“是！”副统领领命而去。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那安神香的清冷气息缭绕。
萧澈脸色阴沉如水，心中念头飞转。无烬城……谢孤舟……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烬倚在软榻上，指尖微微蜷缩。令牌是真的，是她早已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要将“无烬城”彻底拉到明面上，逼他们行动，也逼……某些人露出马脚。
戏，才刚刚开始。
而一直沉默的百里牧云，目光掠过那“受惊”的公主，又掠过那杀气腾腾的皇子，最后落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上，眼底深处，是一片无人能懂的、幽深如潭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