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郎跌跌撞撞地逃走了,黎明的微风吹进屋内,带走了方才的混乱与恐惧,屋子里重又恢复平静。
但我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钱媒人的死讯已经传开,昨日官差来查了一通,最终什么也没发现。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是我带来的厄运,不过他们也只能私下说说,毕竟事发时我正在河边洗衣。
然而经过这件事,人们开始公开用怀疑的眼神看我。还有陈大郎……他昏迷时没听见关于怨气的事,但从他逃离时那团黑雾中传来的女子哭泣声,凄厉悲切,令人心悸。
我发现春燕身上也缠绕着同样的怨气了……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听着第三声鸡鸣响起,不禁又想起那个穿嫁衣的姑娘……忽然间,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这世上,有时候鬼比人更讲道理。
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
第二天,我照常过着往日的生活。
只是在空闲时,我仍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如何熄灭他人阳火、引来怨气的。嫁衣姑娘说得轻巧,似乎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可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回想钱媒人和陈大郎带给我的感受:厌恶、愤怒,甚至想要他们消失的冲动……
难道是因为我动了杀念?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不可能……我从未杀过人,就连对陈大郎,我也只是害怕而非加害。但惊惶过后,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真的没有动过杀心吗?
钱媒人恶意中伤我已故的亲人,陈大郎企图侵犯我……
我真的从未想过吗?
我扪心自问——我想过的!
只是我太过怯懦,从未说出口罢了。
所以,是我的杀意。
只有当我强烈希望一个人消失时,才会熄灭他的阳火。
这个认知更令人恐惧——爷爷一直教导我要克制心性。若只因一时愤怒就能伤人,那与恶魔何异?
况且若对方罪不至死呢?就像村里那些说话刻薄的妇人,若因我一念之差而遭厄运……
我紧握玉佩,下定决心要弄清如何控制这力量。就在这时,村中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
“我的儿啊!”
我猛地抬头,听见哭喊声来自春燕家方向,村里已经响起嘈杂的人声。是陈大郎出事了!
想起缠绕在他身上的黑气,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人群赶去。
果然,春燕的娘正跪坐在门口,搂着陈大郎痛哭流涕,神情悲戚而麻木。陈大郎面色惨白地躺在她腿上,腰部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透,虽然看不真切,但我也猜到了七八分。
陈大叔急匆匆地请来了大夫:“快救救我儿子!他可是我们陈家的独苗啊!”
我注意到陈大郎身上的黑气已经消散,是因为怨气已经得偿所愿了吗?
大夫小心地检查后,连连摇头。每摇一次头,陈家人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我的儿啊——”陈大娘突然扑到儿子身上,“你还没成亲,还没给陈家留后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我抬头看见春燕时,却发现她虽然面色凝重,眼中却无半分悲戚。
真奇怪。
大夫叹气道:“别耽搁了,我医术有限,你们快送他去镇上医治吧。好好调养,日后干活还是没问题的……”
我明白了——陈大郎失去了生育能力。
心下不由松了口气。陈大郎作恶多端,我虽想惩罚他却下不了手,如今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看他翻墙入室的动作那般熟练,想必我不是第一个被他欺辱的女子。
恶有恶报,天理昭彰!
不过转念一想,陈家向来宠溺这个儿子,日后必定会好生供养着他……
正当我这么想着,一向视子如命的陈家夫妇却摇头道:
“我们庄稼人哪来的钱去镇上治病?大夫,您随便开点药就行了。”
大夫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这是什么话!他伤得这么重……”
陈大叔悲凉地说:“命根子都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往后陈家就要绝后了!”
他语气悲痛,说出的话却无比薄情:“得省下钱,给陈家留条后路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
“陈家也太狠心了!”
“就是,以前惯着儿子,现在又这样……”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挑三拣四,早点娶了慕瑶过门,说不定现在都有孙子了……”
“不治也好,省下钱,老陈还能再娶个年轻的,说不定还能生……”
呸!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我怒目而视,却在人群中瞥见春燕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憾。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陈大郎在家中对她又打又骂,什么都要最好的,春燕想必早已积怨已久!
如今陈大郎失去价值,连治病都不被父母舍得花钱……
这种地位颠倒的快感,春燕一定很享受吧!
那她遗憾的,究竟是我没嫁进来,还是遗憾她父亲可能要续弦?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上天灵盖。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爷爷多年来将我护在羽翼之下,隔绝外界污浊的良苦用心。他生前总是叮嘱我人心险恶,我却只当是老人家的过分担忧。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才明白爷爷用他的方式,为我筑起了一道多么重要的屏障。
因为这陈家,从骨子里就已经腐朽溃烂,烂得彻彻底底!表面上看是淳朴庄户人家,内里却早已被重男轻女的执念、传宗接代的疯狂和自私凉薄的本性蛀空了灵魂。他们宠溺儿子时能将他捧上天,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能眼都不眨地舍弃,仿佛那不是血脉至亲,只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种扭曲畸形的亲情,比明晃晃的恶意更让人胆寒。
就在我因这惊人的发现而心神震荡之际,躺在母亲怀中的陈大郎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竟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他双目圆睁,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因极度恐惧而缩成针尖大小。那张原本因失血而惨白的脸,此刻更是泛着死灰般的青气。
“鬼!有鬼啊——救命!鬼啊!她们来了!!”他猛地挥舞起双臂,胡乱地在空中抓挠,仿佛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可怖东西,指甲在晨光中划出惊惶的弧线。
他猛地扭身,涕泪横流,死命拽住陈婶子的粗布衣角,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娘!娘!快救救我!救救我啊!有鬼在咬我!好多女鬼!她们在咬我!好痛!啊啊啊——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