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心茧·暗涌下的无声惊雷

昭华宫的内室，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骤然弥漫开的冰冷与凝滞。

萧烬背靠着雕花门板，缓缓垂下捂着心口的手。指尖依旧微颤，那陌生而尖锐的悸痛余波未平，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她多年来用钢铁意志和层层伪装筑起的心防，留下一个细微却灼痛的孔洞。

为何？

为何会因他而痛？

那个谢孤舟……不过是一枚意外闯入棋局的棋子，一个固执追着影子不放的宿敌，一个……本该被清除的障碍。

可当他浑身是血为她挡下弩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当他可能重伤呕血、在昏迷中痛苦低语的模样清晰映现在脑海……那冰冷的、属于杀手首领“烬”的心，竟会泛起如此不合时宜的、堪称软弱的涟漪。

这感觉，比昨夜强行催动内力导致的经脉隐痛更让她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陌生的情绪如同压制旧伤般强行压下。眼底那瞬间的迷茫裂痕迅速消弭，重新冻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是萧烬，是无烬城的主人，是游走于黑暗的影子，情感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弱点。尤其……是对一个正道翘楚，一个可能窥破她秘密的人。

绝不可以。

纤长的手指无声收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需要冷静，需要绝对的掌控。目前的局面，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候。冯奎虽死，背后的黑手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父皇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萧澈显然已深受震撼，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疯狂滋生；而谢孤舟……他昏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

“影子……怎么会是光……”
“冷……和那天晚上……一样冷……”
“碎玉指……果然……”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击在她最深的秘密之上。他看到了多少？联想到了多少？那天晚上……是指哪一次交手？碎玉指……是她情急之下用来捏断弩箭的独门手法，极隐秘，他竟能认出？

麻烦。巨大的麻烦。

萧烬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与萧灼一模一样的、此刻却苍白冰冷的脸。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眼角眉梢，那里还残留着方才在御书房逼真至极的泪痕和惊惧。扮演一个角色太久了，久到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恍惚，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是病弱娇憨的长公主萧灼？
是冷酷无情的杀手首领烬？
还是……此刻这个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心绪不宁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萧烬？

不。她必须是前者，也只能是前者，在阳光之下。而后者，必须被彻底锁回黑暗深处。

她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所有波动已平息殆尽，只剩下绝对的理智和冰冷的算计。当务之急，是处理好谢孤舟这个变数。不能让他死，至少现在不能。他的死若与围场之事、与皇室牵连过深，会引来江湖正道无穷无尽的麻烦，打乱她和姐姐的全盘计划。但更不能让他清醒地、带着疑虑离开。

必须控制住他。无论是用恩，用药，还是用……别的什么。

“锦书。”她开口，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冷，只是略带一丝疲惫的沙哑。

一直守在外间的锦书立刻推门而入，脸上写满担忧：“殿下，您……”

“去小库房，将那盒‘九转还魂丹’取一粒，再配上最好的金疮药和调理内腑的‘雪参玉蟾丸’，亲自送到偏殿，交给谢将军。”萧烬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就说本宫感念他舍身相救，聊表心意，望他好生休养。”

九转还魂丹，皇室秘药，有起死回生之效，珍贵无比。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既是彰显皇家恩典，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是……确保他能尽快稳住伤势，减少变数。当然，那雪参玉蟾丸中，她悄然吩咐锦书混入了一丝极隐秘的“安神散”，药性极温和，只会让人精神略微倦怠，思绪放缓，难以集中精力深思熟虑，绝无伤害，更不易察觉。

锦书虽不解其深意，但见公主神色平静，似乎已从惊吓中恢复，连忙应下：“是，殿下，奴婢这就去。”

看着锦书离去，萧烬眼神微闪。这只是第一步。

*------*

偏殿中，气氛压抑。

太医已退下，殿内只剩下萧澈和昏迷中的谢孤舟，以及垂手侍立一旁的宫人。

萧澈坐在榻边，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谢孤舟苍白却依旧难掩锐气的脸，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谵语。

影子……光……冷……碎玉指……

这些词如同魔咒，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相反，作为听雨楼楼主，他心思缜密，洞察力极强。之前的种种疑点，皇姐时而娇憨时而锐利的眼神，宫中莫名暴毙的猫与她“无意”验毒的点心，夜宴刺杀时檐角一闪即逝的黑影，望楼中那震撼人心的狠戾身手与此刻御书房里柔弱无助的哭泣……所有这些碎片，原本如同散落的珍珠，无法串联。

但谢孤舟这无意识的低语，却仿佛突然抛出了一根丝线，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将所有这些珍珠猛地串连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深思的、惊世骇俗的可能性！

难道……世上真的有两个“萧灼”？

一个光明，一个黑暗？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娇弱公主，一个……冷酷杀手？

所以才会有时而病弱时而强大的矛盾！
所以才会有用毒验毒的隐秘手段！
所以才会有望楼中那截然不同的眼神和气场！

那昨夜保护他的，究竟是皇姐，还是……那个“影子”？

那平日里对他笑语嫣然的，又究竟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毒藤般疯狂蔓延，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昨夜面对刺客时更甚。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全是假的！意味着他最想守护的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戴着厚厚的面具！意味着这深宫之中，隐藏着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秘密！

他不愿意相信！那是他的皇姐，是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光！他怎么可以怀疑她？

可是……谢孤舟的伤做不得假，他的呓语做不得假，昨夜那凌厉的剑招和徒手断弩的力量更做不得假！

剧烈的心理挣扎让萧澈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骨节泛白。

就在这时，榻上的谢孤舟眼睫微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似乎有转醒的迹象。

萧澈立刻收敛心神，凑近些许，低声唤道：“谢将军？”

谢孤舟缓缓睁开眼，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初时有些涣散，但迅速聚焦，恢复了清明和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警惕。他目光扫过环境，最后落在萧澈脸上。

“澈殿下。”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我睡了多久？”他试图起身，却牵动了左肩的伤口，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汗。

“不久，刚过午时。”萧澈按住他，“谢将军伤势不轻，还是好生躺着。太医刚来看过，说你需要静养。”他示意宫人端来温水，亲自接过，递到谢孤舟唇边。

谢孤舟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他靠回枕上，闭目缓了缓，再睁开时，眼神已彻底冷静下来。

“昨夜之事，后续如何？”他问，直奔主题，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萧澈将父皇的询问、他们的应对、以及回宫路上的二次袭击简单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只道：“父皇已下令严查，冯奎虽死，但其党羽和背后主谋，定会揪出。”

谢孤舟静静听着，末了，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似在搜寻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看。

“公主殿下……”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安好？”

又来了！他又在问皇姐！

萧澈的心猛地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姐受了极大惊吓，回宫后便歇下了。太医已去诊过脉，说是心神耗损过度，需要长时间静养。”他刻意强调了“惊吓”和“心神耗损”，试图加固那个柔弱的形象。

谢孤舟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看着萧澈，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更深的东西。就在萧澈几乎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时，他才缓缓移开视线，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似笑非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和……了然。

“是么。”他只回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问，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极其疲惫。

但这反应，却比直接追问更让萧澈心惊肉跳！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是锦书奉公主之命前来送药。

锦书端着托盘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萧烬的“心意”一字不落地转达，语气充满了对谢孤舟的感激和对公主仁善的颂扬。

萧澈看着那盒珍贵的九转还魂丹，眼神复杂。皇姐此举，倒是符合她一贯的“仁厚”名声，天衣无缝。

谢孤舟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些丹药，神色依旧平淡，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殿下厚赐，孤舟愧领。”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价值连城的丹药，仿佛那只是寻常之物。

锦书完成任务，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伤势，便行礼退下了。

殿内再次剩下两人。

谢孤舟重新看向萧澈，忽然道：“殿下似乎……心事重重。”

萧澈心中一凛，强自镇定：“谢将军说笑了，只是连日惊变，有些疲惫。”

“是因为公主殿下么？”谢孤舟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直刺要害！

萧澈豁然抬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跳如擂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谢孤舟却像是没看到他的失态，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伤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有些光，太过耀眼，会让人看不清她脚下其实藏着影子。而有些影子……或许本身，就是另一种形态的光。”

他顿了顿，看着萧澈骤然收缩的瞳孔，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殿下是聪明人，当知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全部。执着于分辨光与影，不如看看，它们共同守护的是什么。”

这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萧澈心上！

他……他果然知道了！他这是在暗示！甚至是在……点拨？

他为什么不直接揭穿？他想要什么？

巨大的信息量和谢孤舟晦涩难明的态度，让萧澈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谢孤舟说完这番话，便再次合上眼，仿佛已耗尽力气，不再多言。只是那苍白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疲惫，却又洞悉一切的弧度。

*------*

昭华宫。

锦书回来复命，详细说了偏殿的情况，包括谢孤舟冷静的反应和那句“愧领”。

萧烬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冷硬的玄铁令牌——那是无烬城主的令符。

“他当真如此反应？”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谢将军看起来虽然虚弱，但……很镇定，好像一点也不意外。”锦书老实回答。

萧烬眼底闪过一丝冷芒。果然。谢孤舟此人，心志之坚，远超常人。恩威并施，寻常手段对他根本无用。她的那些药，恐怕也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思考，而无法真正左右他。

那么……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偏殿的方向。夕阳西下，给巍峨的宫殿镀上一层血色余晖。

必须亲自去会会他了。

不是以长公主萧灼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探究者的身份。有些试探，必须近距离才能完成。有些迷雾，必须拨开才能看清前路。

她倒想看看，在几乎撕破伪装、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这位名满天下的正道剑客，会对她这个“影子”，说出怎样的话。

是拔剑相向？
是鄙夷唾弃？
还是……依旧带着那令人费解的复杂与探究？

那根刺在心口的针，似乎又微妙地动了一下，带来一丝混合着痛楚和……奇异期待的颤栗。

“更衣。”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决断，“备一份清淡的参汤，本宫要亲自去探望谢将军。”

锦书惊讶地抬头：“殿下，您的身子……”

“无妨。”萧烬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谢将军为国受伤，于情于理，本宫都该亲自去看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