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像是淬了火的钢针,一下下刺穿着盛夏午后黏稠的空气。空调卖力地吐着冷气,却似乎依旧无法驱散那份潜藏在日光深处的燥热。我,张晚,正懒洋洋地陷在闺蜜瑶瑶家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电子书,看得津津有味。
瑶瑶家的客厅布置得温馨而雅致,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浅木色的地板,墙上挂着几幅她自己画的恬淡风景水彩画。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百合花香,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这份静好,却与我屏幕上流淌的文字形成了诡异而迷人的反差。
“晚晚,你又在看那些东西了。整天神神叨叨的,女孩子家,就不能看点正常的吗?比如甜甜的恋爱剧,或者……”瑶瑶端着一盘切好的冰西瓜从厨房走出来,无奈地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
“或者罗曼蒂克到发腻的爱情小说?”我抬起头,冲她狡黠笑道:“瑶瑶,你不懂,那不是我的菜。比起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我更着迷于人性深渊里的挣扎与黑暗。你不觉得,那才是最真实、最震撼人心的东西吗?”
我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正是蔡骏的《肉香》。
瑶瑶和我是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死党,但我们的兴趣爱好却像是地球的两极。她热爱一切美好、浪漫、充满阳光的事物,衣柜里是各式各樣的仙女裙,书架上摆满了言情小说和诗集。
而我,则像是硬币的另一面,一个无可救药的恐怖文学爱好者。从爱伦·坡的哥特式惊悚,到斯蒂芬·金的心理悬疑,再到国内网络上那些更加生猛、更加直接的血腥题材,我几乎无所不读。我甚至还以“夜行者”为笔名,在网络平台上发表过几篇自己写的恐怖故事,也算小有拥趸。
在众多恐怖文学作家中,蔡骏是我的最爱。他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魔力,不仅仅是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层面,更能深入骨髓地挖掘出历史与人性中最幽微、最沉痛的部分。
《肉香》,便是我心中的巅峰之作。段路与月香的悲剧,那种在极端环境下扭曲变形的爱,那种深藏在字里行间的、跨越千年的恐惧,每一次重读都让我不寒而栗,却又欲罢不能。
“变态。”瑶瑶将西瓜放在茶几上,顺手拿起一块递给我,嘴里嘟囔着:“又是那篇《肉香》?讲吃人的那个?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这种重口味的东西。”
“因为它不仅仅是重口味。”我接过西瓜,却没有吃,而是将手机递到她面前,态度诚恳得像个传教士:“瑶瑶,你相信我,试着看看。抛开那些血腥的部分,你会看到一个男人十年如一日的忏悔,和一份至死不渝、甚至超越死亡的爱情。就算你不喜欢故事的本身,品味蔡骏的文笔,也绝对是一种享受。”
瑶瑶的脸上写满了抗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最讨厌的就是血腥和暴力,连看电影时稍微血腥一点的镜头都要捂住眼睛。但她了解我,知道我如此郑重其事地推荐,必然有其道理。而且,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她也总是不忍心彻底拒绝我的“安利”。
“好吧好吧,我看看,就看一小段。”她勉为其难地接过手机,身子却不自觉地往沙发另一头挪了挪,仿佛那屏幕里会随时跳出什么妖魔鬼怪。
我笑了笑,拿起西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我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起初,她的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当读到段路的猫被煮成肉汤时,我甚至看到她的胃部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我知道:她已经被吸引住了。蔡骏的文字就像一条无形的藤蔓,一旦缠上,就很难挣脱。故事的悬念,段路笔下那种冰冷入骨的恐惧感,以及月香那个才情与美貌并存的悲剧性形象,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晚霞染红天际的瑰丽。瑶瑶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翻动页面的手指,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当她终于读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似地呼了一口气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她将手机还给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惊恐,有恶心,有悲伤,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迷惘。
“怎么样?”我轻声问。
“我……我说不出来。”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很可怕,很恶心……但是,也很……很吸引人。那个段路,他疯了,但他对月香的爱,又让人觉得……心痛。”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了客厅角落里一个显得格格不入的老物件。
那是一个深棕色的老式柜子,样式古朴,雕着一些早已看不清纹路的祥云图案。柜子上了锁,一把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透着一股与这个现代化客厅毫不相干的陈旧气息。
“说起来……”瑶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神秘感:“我们家祖上,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我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恐怖小说爱好者的本能让我立刻捕捉到了故事的气息。
“什么事?”我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小时候,寒冷冬夜的晚上,在乡下奶奶家的热炕头上,奶奶给我讲过很多老一辈的传奇故事。她说:我们林家有一位祖先,也是个武将,在某个朝代,具体哪个朝代她也说不清了,曾经守过一座城。”瑶瑶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的叙述慢了下来,仿佛在努力拼凑着童年记忆的碎片。
“那次围城,打得特别惨烈,比《肉香》里写的坤州之围还要久。城里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树皮、草根、老鼠……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没了。那个年代的军人,你知道的!都讲究个‘忠’字,宁死不降。于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城,他们就开始……吃人了。”
我的后背窜起一阵凉意,手里的西瓜也觉得不甜了。
瑶瑶继续说道:“但和《肉香》里不一样。奶奶说:我们家那位祖先下的命令,不是只吃女人。而是城里所有失去了战斗能力,或者没有强壮体魄进行后勤劳作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被关进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奶奶管它叫‘菜人牢笼’。”
“菜人牢笼……”我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个词比“吃人”本身更具一种程序化的、非人化的恐怖。人不再是人,而是被圈养的、随时可以宰杀的“菜人”。
“是啊。他们就成了……储备粮。每天定量宰杀,供给守城的士兵,和能干活的青壮年。奶奶说:那座城最后守住了,可城里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还是正常的。”瑶瑶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我沉默了。现实的残酷,往往比任何虚构的故事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肉香》里的段路,至少还有一份扭曲的爱作为动机,他杀妻食肉,是疯癫中的悲壮。而瑶瑶口中这位祖先的行为,则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庞大、基于“集体利益”的系统性暴行。
“当然了!”瑶瑶似乎想打破这压抑的气氛,勉强笑道:“这些都是老一辈的传说了。就像你说的,古代那些传奇故事,说不定大部分都是些精神不正常的人臆想出来的。当不得真呢。”
她嘴上这么说,但她的目光却又一次落在了那个老柜子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惧色。
“那个柜子……”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我奶奶生前千叮咛万嘱咐。”瑶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这个柜子,绝对不能打开!特别是里面……里面有个黑色的匣子。她说:那是我们家的禁忌,谁碰了谁就会招来厄运。”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禁忌、黑匣子、尘封的家族秘闻……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对我这个恐怖故事迷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我完全把瑶瑶口中“精神病人的臆想”抛在了脑后,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打开它。”我说,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什么?你没听见我说吗?不能碰!”瑶瑶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才不信这些呢。”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那个老柜子,嗤之以鼻的笑道:“什么厄运,都是封建迷信。瑶瑶,你不好奇吗?一个能让你奶奶如此郑重其事藏起来的东西,里面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就和你刚刚说的那个故事有关。”
“我……我不好奇!”瑶瑶的声音有些发虚,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我看得出来,那份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好奇心,正在我的怂恿下蠢蠢欲动。
“来吧,瑶瑶。”我转过身,用最具煽动性的语气说:“我们只是看看,满足一下好奇心,然后就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厄运的。你不觉得:解开一个家族尘封百年的秘密,是件很酷的事情吗?”
瑶瑶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遵守奶奶的遗嘱,但她内心深处的好奇,以及我对所谓“厄运”的不屑,都在动摇着她的决心。她从小就是个乖乖女,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或许,在她心底,也渴望着一次小小的“叛逆”。
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惧。
“就……就看一眼。”她咬着嘴唇,下定了决心。
二
下定决心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又是另一回事。瑶瑶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大串钥匙,哆哆嗦嗦地走到柜子前,试了好几把,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随着“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了百年的老人被惊醒,柜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樟脑丸、陈年木料和灰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们俩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柜子里很空,只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看料子像是民国时期的。而在这些衣物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木匣。
那匣子约莫一尺见方,通体漆黑,用的是那种最沉的乌木。表面没有任何雕花,只是光滑的漆面,却在岁月的侵蚀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纹。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口小小的棺材,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威压。
我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瑶瑶更是脸色苍白,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出来。
匣子很沉,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合力将它搬到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匣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铜扣。
瑶瑶的手指颤抖着,碰上那冰冷的铜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将它拨开了。
“吱——”又是一声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匣盖被缓缓掀开。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甚至已经脑补出了各种恐怖的场景:一具干枯的婴儿骸骨,一个狰狞的鬼面具,或者一张用鲜血写成的符咒。
然而,匣子里的东西,却远比我想象的要平静。里面没有骸骨,没有符咒,只有两样东西。左边,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牌位。那牌位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的,颜色深红,近似于干涸的血迹。上面没有刻着任何姓氏,只用古朴的篆书,刻着一个字:“罪一”。
“罪一?这是什么名字?或者说:这不是名字,而是一个代号?一个编号?”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而牌位的右边,则是一叠厚厚的、用细麻绳捆扎好的书信。
那纸张,和我刚刚在《肉香》里读到过的描述一模一样。泛黄,脆弱,边缘已经有了毛边和破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一阵更加浓郁的陈年霉味从纸张的缝隙里散发出来,直冲鼻孔,带着一种历史独有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就是这个……”瑶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目光却被那些纸张牢牢吸引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轻轻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是竖版的,从右到左,从上到下,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笔字。那字迹,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书体,介于楷书和行书之间,笔画瘦劲,锋芒毕露,仿佛每一笔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这绝对是一个男人的字,一个意志坚定、杀伐果决的男人。
然而,就像《肉香》里的主角从段路的字迹中看出了恐惧一样,我从这些凌厉的笔画深处,也读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已经凝固成冰的麻木。仿佛写下这些字的人,他的灵魂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会呼吸、会写字的躯壳。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笔触稳定得可怕,但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笔,都透着一种对生命的彻底漠然。这种感觉,比段路那隐藏的恐惧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文言文。”瑶瑶凑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现代教育让我们对这些古老的文字感到隔膜和陌生。
“我试试看。”我的古文功底还算不错,加上常年阅读各种古风背景的小说,辨认起来并不算太困难。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紧张的呼吸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瑶瑶打开了客厅的灯,柔和的灯光洒在泛黄的信纸上,仿佛为这来自过去的幽灵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逐字逐句地辨读和翻译第一封信的内容。一段比《肉香》中描写的坤州之围更加惊心动魄,更加残酷血腥的食人历史,就此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二人眼前。
三
“魏兄鉴:展信如晤。
与君一别,倏忽十五载。长安风月,恍如隔世。弟今独居雍州旧宅,终日与孤灯古卷为伴,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兄长来信,责我功成名就,何故弃万户侯之尊,离金玉满堂之府,自囚于此边陲废城?兄长不知,此非我所愿,实乃罪孽所致,终生不得解脱也。
每至夜深,弟便梦回当年。烽火连天,金戈铁马,血染戎装。然梦中最惧者,非刀光剑影,非生死搏杀,而乃……城中之寂静。死一般之寂静。
兄长应尚记否?乾元二年,叛军安庆绪以十万之众围我雍州。彼时,城中守军不足八千,百姓三万。节度使李公以身殉国,临终嘱托我守护全城军民。我林靖轩,临危受命,誓与雍州共存亡。
围城之初,军民同心,士气高昂。然:日久年深,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先食战马,再食鼠雀,终至掘草根、剥树皮。城中饿殍遍地,哭声震天。将士立于城头,已无持戈之力。雍州,危在旦夕。
一日,巡城校尉张诚入我府衙,面有菜色,跪地泣曰:“将军,城将破矣!末将有一策,或可救全城于水火,然此策……有干天和,灭绝人伦,末将不敢言。”
我令其言之。彼时我亦饥肠辘辘,三日未进粒米,唯饮污水续命。张诚叩首,字字泣血:“将军,城中尚有众多老弱妇孺,无力战守,亦无劳作之能。留之,徒耗口粮;弃之,亦为饿怍。不若……不若效仿古人,以……以人为食,充作军粮。”
我闻言,如遭雷击,拍案而起,拔剑欲将斩之。斥其禽兽不如!然张诚长跪不起,泣声不止:“将军!末将亦为人子、为人夫!岂愿行此悖逆之事?然:城若破,全城玉石俱焚,皆为叛军刀下之鬼!今日食一人,可救十人;食十人,可救百人!孰轻孰重,望将军三思!”
“两脚羊”三字,如魔咒般萦绕我耳。我枯坐堂上,一夜未眠。城外,是叛军震天之喊杀;城内,是百姓垂死之呻吟。忠义与人性,在我胸中反复撕扯,几欲令我心胆俱裂。
天明时分,我召集诸将议事。堂上,死寂一片。最终,我闭上双眼,吐出了一生中最令我悔恨的一个字:“准。”
那一刻,我知我已非人。我是地狱归来的恶鬼。
弟,林靖轩 顿首
读完第一封信,我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瑶瑶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封信的冲击力,远比《肉香》开篇的“我家正在闹鬼”要来得直接和猛烈。段路的恐惧是鬼魅式的,是源于内心的罪恶感和对亡妻的思念所产生的幻觉。而这位名叫林靖轩的先祖,他的痛苦却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他没有见到鬼,因为他自己,以及他麾下的所有将士,都亲手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两脚羊……”我喃喃道。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它将人彻底物化,剥夺了其所有的人格属性,变成了与猪羊无异的牲畜。
“别……别看了,晚晚。”瑶瑶的声音颤抖哀求着:“把它放回去吧,求你了。我害怕。”
我理解她的恐惧。这种由真实历史带来的压迫感,是任何虚构的鬼怪故事都无法比拟的。但我停不下来。我必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个名叫林靖轩的男人,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地狱?
我没有理会瑶瑶的哀求,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打开了第二封信。
魏兄鉴:
“准”字一出,万劫不复。
我令张诚负责此事。他竟似早有准备,呈上一份名册。册上所列,皆为城中无亲无故之孤寡老人、乞丐流民。此为第一批“菜人”。
我命人将城西一处废弃的军械库,改造为“牢笼”。那日,我亲往视之。只见数十名士兵面无表情,如驱赶牲畜般,将那些早已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人乞丐,一一押入库中。他们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哭喊。或许,对他们而言:死亡早已是最好的解脱。
牢笼之内,暗无天日。每日,由专人送入少量清水,以保其肉质不腐。我知此行残忍,然:彼时我心中已无半分怜悯,唯有冰冷的算计。
三日后,第一批“军粮”出笼。我没有去看那宰杀的场面。然那日傍晚,帅府的后厨,却飘出了久违的肉香。那香味,浓郁得令人作呕。我一生都忘不了那味道。
亲兵为我端上一碗肉汤。汤色奶白,上面撒着几点葱花。我看着碗中漂浮的肉块,胃里翻江倒海。我知,我若不食,军心必乱。我闭上眼,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魏兄,你可知那是什么滋味?那不是肉,是罪。每一口,都在吞噬我的灵魂。然:饥饿的本能,却又让我感到一种可耻的满足。那碗汤,救了我的命,也杀了我的人性。
自那日起,雍州城中炊烟再起。士兵们吃上了肉,恢复了体力。城防,竟真的因此稳固了下来。
然:城中的寂静,却愈发浓重。百姓们紧闭门窗,家家户户,再无笑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维持他们生命的肉,究竟从何而来。他们不敢问,不敢说,只是默默地活着,像一群行尸走肉。
夜晚,我再也无法入眠。闭上眼,便是那些被押入牢笼的麻木眼神。他们看着我,不怨不恨,只是看着。那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将我的心,一片片凌迟。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弟,林靖轩 顿首!
“呕——”瑶瑶再也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干呕声。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只觉得浑身发冷。灯光下的信纸,仿佛也变成了惨白色。林靖轩的文字,没有段路那种华丽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白描的、冰冷刺骨的陈述。他像一个冷漠的史官,记录着自己亲手犯下的滔天罪行。
然而,正是在这种极度的克制之下,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痛苦和绝望。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卫生间里传来了抽水和漱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瑶瑶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眼圈红肿。
“晚晚,我们把它烧了吧。这东西太邪门了,它会毁了我们的。”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不。”我摇了摇头,声音坚定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瑶瑶,我们必须看完。这是你的祖先留下的东西,不是为了吓唬后人。他是在忏悔。我们必须听完他的忏悔。”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坚持。或许:是作为一个恐怖文学爱好者的终极好奇心。又或许:是我从林靖轩那麻木的字迹背后,感受到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深不见底的悲鸣。我想知道,他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