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等瑶瑶同意,径直打开了第三封信。这一次,信上的字迹,开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混乱。
魏兄鉴:
第一批“菜人”食尽,城中守军不过苟延七日。叛军攻势不减,围城之势,未有丝毫松动。
张诚再入我府,神色已不复当初之惶恐,反倒多了一丝……理所当然的冷酷。他呈上第二份名册。这一次,名册上所列:乃是城中所有六十岁以上之老人,以及身有残疾之人。
我看着那名册,久久无言。这些人中,有德高望重之乡绅,有勤劳一生之匠人,亦有我麾下将士之父母。
我问张诚:“将士们可知,所食为何?”
张诚答:“将军放心。我已下令,此事乃军中绝密。对外只称:乃是缴获叛军之军粮。然……”他顿了顿:“城中纸包不住火,恐时日一久,必生大乱。”
我明白他的意思。若让士兵得知,自己所食乃是城中百姓,甚至是自己的亲人,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夜,我做出了第二个令我永世不得安宁的决定。
我下令:扩建“菜人牢笼”。并且,颁布了一条新的法令:凡城中之人,按户抽丁。每户,无论男女,择其最老或最弱者一人送入牢笼,以充军粮。若有不从,全家皆为菜人。
此令一出,全城哗然。然在屠刀与死亡的威胁下,无人敢于反抗。
于是,雍州城中,上演了人世间最惨绝伦寰的一幕:子女将老父送入牢笼,丈夫将病妻送入牢笼。妻子将残夫送入牢笼。为了活下去,人们亲手将自己的亲人推向了屠宰场。
在这片残酷的世界里,无论男女,只要你能挺身而出,踏上战场,或是拥有一份劳作之力,便能通过那吞噬孱弱者血肉的无情方式,求得一线生存之机。反之,你若失去这份能力,所有的尊严与人权将被彻底剥夺,宛如待宰羔羊,无助地落入他人贪婪的口中,成为盘中餐。
我每日巡城,所见皆是麻木与绝望。街上,再无一个老人,再无一个孩童。只有一群双眼通红、神情恍惚的青壮年男女。他们像猛虎一样守城,也像财狼一样啃食着同类的血肉。
有一日,我在城头见到一名小校,正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煮熟的肉。我认得他,他叫王五,作战勇猛,杀敌无数。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味道如何?”
他抬起头,满嘴是油,咧嘴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将军,很好吃!比猪肉还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知:他说的是真心话。在极度的饥饿和长期的精神压抑下,他们已经彻底疯了。他们不再是人,只是一群……靠吃人肉活下来的野兽。
而我,就是这群野兽的头领。
魏兄,你可知?那王五,在三日前,刚刚亲手将他瘫痪在床多年的老母亲,送进了牢笼。
弟,林靖轩 顿首
“啪!”我手中的信纸滑落,掉在了地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说:前两封信描写的是乱世之中,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的“恶”。那么这第三封信所揭示的:则是人性彻底崩塌、秩序完全颠覆之后,那比地狱还要可怖的景象。
亲手将亲人送上餐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超出了任何恐怖小说的想象边界。
“疯了……都疯了……”瑶瑶蜷缩在沙发角落,抱着双臂,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我弯下腰,颤抖着捡起那封信。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林靖轩的字迹会显得那么麻木。因为当一个人经历了如此极致的恐怖与罪恶之后,任何情绪,无论是恐惧、悲伤、还是愤怒,都显得太过奢侈和无力。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我也终于明白:那个牌位上“罪一”的含义。
或许,在林靖轩心中:他自己就是这所有罪恶的源头。他是罪魁祸首,是第一罪人。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匣子里剩下的信件。还有很多,厚厚的一叠。这惨绝人寰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理智在尖叫着,让我停下来,让我逃离。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不得不继续探寻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我拿起了第四封信。这一次,信纸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浅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泪痕。
魏兄鉴:
雍州之围,持续一年又三月。城中已是人间炼狱。菜人牢笼,已扩建三次。自老人、残疾人,渐至没有劳作能力的瘦弱妇人、孩童,甚至连稍显瘦弱之青壮男子,亦在被‘征召’之列。
城中人人自危。昔日之邻里朋友、同僚,皆可能成为明日之仇寇,将你我送入牢笼。人与人之间,再无信任,唯有猜忌与提防。
我府上,亦不能幸免。我有一妾,名唤晚晴。乃是我早年所救之孤女,年方十七,温柔贤淑,对我情深义重。我视之如妹,爱护有加。
然:围城日久,府中粮亦告罄。亲兵护卫皆面有饥色。晚晴自幼病弱,根本无法承担任何劳力。她的条件恰好符合菜人征召。
一日,张诚入府,见晚晴,眼中竟露狼光。彼时,我心中一凛。
当夜,我将府中仅存之数块金条,尽数交予晚晴。我嘱她:换上男装,待夜深,由我亲兵护送,从城墙密道縋城而下,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晚晴闻言,泪如雨下。她跪地不起,抱着我的腿,泣曰:“将军,晚晴不走。晚晴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将军若死,晚晴绝不独活。”
我心如刀绞,却只能硬起心肠,斥她速速离去。
然:为时已晚。
第二日,我议事归来,府中已是另一番景象。张诚率数十名甲士,立于庭中。而晚晴,已被五花大绑,跪于地上。
张诚见我,竟面无惧色,拱手道:“将军,城中法令,人人需遵。将军之妾,体弱多病,无劳作之力,按律:当入牢笼。末将亦是奉公行事,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我怒不可遏,拔剑指向张诚,目眦欲裂。然其身后甲士,皆是我麾下精锐,此刻却个个面无表情,手按刀柄,隐隐将我包围。
我明白了:他们不是在逼我,他们是在……提醒我。提醒我:我亦是这吃人规则的制定者。我若徇私,军心必散,城必破。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晚晴,她亦看着我。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爱怜与不舍。她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手中的剑,重如千钧。最终,我缓缓地,垂下了手臂。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晚晴拖走,如同拖走一只待宰的羔羊。她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只是回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魏兄,我永生永世,都忘不了那一眼。
三日后,我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菜。张诚美其名曰:为将军补身。
我知:那是晚晴。我一口一口,将她吃了下去。
弟,林靖轩 顿首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生理性的恶心和愤怒。
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这现代文明世界的声光,与信纸上那个野蛮、血腥的古代地狱,形成了无比荒诞而又尖锐的对比。
瑶瑶没有再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我回过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我不该,我不该怂恿她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这盒子里装的不是鬼怪,而是比鬼怪恐怖一万倍的最深重罪孽,和最沉痛的记忆。
“对不起,瑶瑶……”我沙哑着说:“我们……不看了。”
说着,我就要去收拾那些信纸,想把它们重新装回匣子,永远地封存起来。
然而,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信纸时,瑶瑶却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看下去。”
我愣住了,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看下去。”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我,落在那叠信纸上。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我想知道……结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知道,我们家这位祖先,最后怎么样了。他……守住那座城了吗?”
我看着她,从她那空洞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已经被这个故事彻底拖入了深渊。如果不知道结局,这份黑暗将永远盘踞在她的心里,成为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们像是两个被判了刑的囚犯,麻木地回到了沙发上,准备迎接最后的审判。
我拿起了第五封,也是倒数第二封信。这封信的字迹已经彻底狂乱,多处涂抹,墨迹深浅不一,仿佛写信人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
魏兄鉴:
援军终至。在我食尽晚晴之肉后的第七日,朝廷大军破叛军之围,雍州得救。
城门大开之日,我率残部出迎。魏兄,你无法想象那番景象。城中幸存者,不足五千。人人面黄肌瘦,形同鬼魅。然:援军将士见我等,却无不同情,反露惊恐之色。因为他们看到了我们眼中的兽性。
朝廷嘉奖我死守之功,封我为镇西大将军,万户侯。赏金银,赐美宅。然我一一拒之。
我向兵马大元帅,亦是当年与你我同袍之郭公,呈上了一份奏折。
折中,我未提半句功劳,只详述雍州围城一年又三月以来,城中‘以人为食’之惨状。自‘菜人牢笼’之始,至‘按户抽丁’之恶,无一遗漏。我更自承,食妾之罪。
最后,我请郭公,降我死罪。
郭公阅我奏折,彻夜未眠。次日,召我入帐。他屏退左右,将奏折付之一炬。火光中,我见他老泪纵横。他对我说:“靖轩,此事到此为止。你,无罪。雍州之民,亦无罪。有罪者,乃此乱世。”
他言:若此事上报天听,不仅我必死无疑,雍州数千幸存之军民,亦将背负‘食人恶名’,永世不得翻身。而朝廷,亦将因此蒙羞。
他说:“为了大局,此事,必须被遗忘。历史,将只记载你林靖轩死守雍州,力保不失之奇功。至于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让它,烂在土里,烂在你我心里。”
我无言以对。我知:他说的是对的。
然:我心不死。我散尽家财,于雍州城外,立一无名巨碑。又于城西“菜人牢笼”旧址,建一祠堂。祠堂之内,不设神佛,只立一牌位。
牌位上,我亲手所刻,仅一字:“罪一”。
我日夜于祠堂中长跪,为那些被我所食、被我下令所食之数万冤魂祈祷。然我知:我之罪孽,罄竹难书,神佛不恕。我之部将,如张诚之流,或加官进爵,或解甲归田。他们似乎已将雍州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然我知:报应,终将到来。
此信,或为我之绝笔。魏兄,你我兄弟一场,若有来世,再与君痛饮。
弟,林靖轩 泣血顿首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匣子里还有最后一页纸。那不是信,而像是一张……遗书。
纸张比其他的都要新一些,字迹也不同,显得有些稚嫩,但却很工整。
“先考林公靖轩,于建祠堂后第三年七月十五,自焚于祠内。时年三十有五。临终前嘱:不肖子,将此匣中书信连同‘罪一’牌位,妥善收藏,传之后世。并立下祖训:林氏后人,可阅不可毁,不可弃。当以此为戒,永记人性之恶,永存敬畏之心。不肖子林文远谨记。”落款的日期,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年号。
一切,都结束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和瑶瑶,像是两座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久久没有动弹。
林靖轩的结局,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没有像段路那样,在罪孽感中产生幻觉,被自己的灵魂所吞噬。他选择了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来为自己赎罪。他用火焰,来洗刷自己和他那座城市的罪孽。
而那个“罪一”的牌位,供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他这个“第一罪人”的滔天大罪。
“原来……是这样……”瑶瑶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奶奶不让我们碰,不是因为什么厄运……她是怕……她是怕我们知道这段历史,会……会承受不住。”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相比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厄运”诅咒,这段真实得令人发指的历史,才是对后人最沉重的精神枷锁。”
我将所有的信纸,连同那张遗书,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样叠好,用麻绳捆扎起来,放回了那个黑色的乌木匣子中。然后,我将“罪一”的牌位,也轻轻地放了回去。
当我盖上匣盖的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了无数冤魂的悲鸣,和林靖轩在烈火中解脱的叹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合力将匣子放回了柜子的最深处,将柜门关上,锁好。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那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血淋淋的历史,重新封印起来。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四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瑶瑶家的。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自己家的楼下。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只是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林靖轩的信,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电影,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放映。那死寂的雍州城,那冰冷的“菜人牢笼”,王五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晚晴最后那一眼……
这些画面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这个曾经以阅读和创作恐怖故事为乐的人,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恐惧”。那不是对鬼怪的恐惧,而是对人性的恐惧。
在极端环境下,人,究竟可以变得多可怕?为了“生存”这个最基本的目标,可以抛弃掉多少被我们称之为“文明”、“道德”、“人性”的东西?
我不敢再想下去。
“叮咚——”门铃响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通过猫眼一看,是妈妈。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打开门,妈妈一脸关切地走进来:“晚晚,打你电话也不接,晚饭吃了没?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快趁热喝点。”
说着,她就熟练地走进厨房,拿出碗筷,将保温桶里的汤倒了出来。
一股浓郁的、熟悉的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闻着这股香味,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我吐出来的,仿佛不只是晚饭,还有今天一下午,从那些泛黄信纸里,读进去的所有血腥、罪恶和绝望。
妈妈在外面焦急地拍着门:“晚晚!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无力回答,只是瘫软在冰冷的地砖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肉香,真的很香。香得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