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探视·烛光下的刀锋与涟漪
昭华宫的门缓缓开启。
萧烬已换了一身素雅的鹅黄色宫装,外罩一件月白绣淡粉梅花的斗篷,兜帽微微拉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略显苍白却依旧柔美的唇。锦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另一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此时的她,与方才室内那个冰冷算计的无烬城主判若两人。步伐刻意放得轻软虚浮,依靠着锦书的力道,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完全是一副受惊过度、强撑着病体前来表达谢意的娇弱公主模样。
宫人们见到她,纷纷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敬畏。同情她的遭遇,敬畏她昨日“神迹”般的表现以及陛下显而易见的关怀。
从昭华宫到谢孤舟暂居的偏殿,路程并不远,但萧烬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她需要这点时间,彻底收敛起所有属于“烬”的气息,将自己完全沉浸到“萧灼”这个角色里。同时,也是在给偏殿那边反应的时间——公主驾临,总需要片刻准备。
果然,当她走到偏殿门口时,殿门早已打开,萧澈和一名太医打扮的人正候在门口,显然刚收到通传。殿内似乎也被匆忙整理过,药味浓了些,但也夹杂了一丝试图掩盖的、更清冽的熏香。
“皇姐!”萧澈见到她,立刻迎上前,眉头紧锁,不赞同地低声道,“你怎么来了?太医不是让你好生静养吗?”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她苍白的脸,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那担忧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和探究。
萧烬抬起眼,对他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努力想让他安心的笑容,声音轻软:“我……我没事。谢将军因我而重伤,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来看看……否则,心中难安。”她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越过萧澈,投向殿内。
视线与榻上刚刚挣扎着想要坐起的谢孤舟撞个正着。
他显然刚整理过仪容,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中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孤鹰,瞬间就锁定了她。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萧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灼热。她心头那根刺又微妙地动了一下,但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余下恰到好处的感激、愧疚与不安。
“殿下……”谢孤舟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比之前听起来更沙哑了些,他用手肘支撑着想要下榻行礼,“末将……”
“将军快躺好!”萧烬立刻出声阻止,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了一小步,旋即又像是意识到失态,猛地停住,微微侧过脸,耳根泛起点点红晕,声音也低了下去,“将军有伤在身,切勿多礼。”
锦书连忙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上前帮着萧澈虚虚扶住似乎因激动而有些站不稳的萧烬。
萧澈看着皇姐这副情态,心中那复杂的情绪更甚。她看起来如此真实……那份担忧,那份羞涩,那份柔弱……难道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绝境下的爆发?是他想多了?
谢孤舟依言没有起身,只是靠回了引枕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萧烬,语气平淡却不容忽视:“劳烦殿下亲自前来,孤舟愧不敢当。殿下凤体欠安,应以休养为重。”
“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若我不来,于心何忍?”萧烬微微抬眸,快速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轻柔却清晰,“听闻将军方才伤势有反复,呕了血?现在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她问得关切又自然,完全符合一个善良公主的人设。
旁边的太医连忙躬身回道:“回殿下,谢将军是内力耗损过巨,又牵动了旧伤,导致气血逆行,方才施针后已稳住了。只是仍需静养,切忌动武和……思虑过甚。”最后四个字,太医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思虑过甚?萧烬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更深的担忧:“竟如此严重……将军定要好好休养,切勿再劳心劳力。”她示意锦书打开食盒,“我带了些参汤来,虽不及御药房珍贵,却是用温火慢炖了许久,最是温和补气。还有先前送来的药,将军可用了?”
食盒打开,一股浓郁醇厚的参汤香气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药味。
谢孤舟的目光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又落回萧烬脸上,淡淡道:“殿下厚爱,孤舟感激不尽。药……尚未服用。”
“那怎行?”萧烬微微蹙眉,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娇嗔,“良药苦口,却利于病。将军是江湖豪杰,莫非还怕吃药不成?”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气氛,甚至刻意流露出一点小女儿家的娇态。
萧澈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前的皇姐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一贯的善良和体贴,陌生的是……在那场血腥之后,她竟还能如此“自然”地表现出这份天真娇憨?是伪装得太好,还是……?
谢孤舟闻言,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几乎算不上是笑:“非是怕苦。只是……习惯确认入口之物罢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萧烬的心猛地一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怀疑她送的药有问题?
锦书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看了萧烬一眼。
萧澈的瞳孔也是骤然一缩,看向谢孤舟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萧烬的反应极快,她脸上迅速浮现出被误解的愕然和一丝委屈,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都带上了颤音:“将军……此言何意?难道是怀疑我……我会在药中做手脚不成?”她像是受了天大侮辱,身体微微发抖,连退半步,倚在锦书身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孤舟。
“皇姐!”萧澈立刻挡在她身前,对谢孤舟怒目而视,“谢将军!我皇姐一片好心,你怎能如此揣测!”
谢孤舟看着萧烬那几乎瞬间泪盈于睫的模样,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到底。他没有理会萧澈的怒火,只是看着萧烬,缓缓道:“殿下误会了。孤舟并非怀疑殿下。只是江湖风波恶,多年习惯,让孤舟对任何入口之物都心存警惕,并非特指殿下所赠。殿下仁厚,孤舟……铭感五内。”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一个江湖人,尤其是他这样树敌众多的顶尖剑客,有这种习惯再正常不过。但那瞬间的停顿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却让这番解释显得意味深长。
他到底是真的在解释自己的习惯,还是在……敲打她?
萧烬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像是稍稍被安抚,但那份委屈和后怕依旧明显。她吸了吸鼻子,偏过头,低声道:“原来如此……是……是我误会将军了。江湖……竟如此凶险么?”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个深宫公主对江湖的茫然与一丝畏惧。
“比殿下所能想象的,更凶险百倍。”谢孤舟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依旧锁着她,仿佛意有所指,“有些看似无害的东西,或许藏着致命的毒。有些耀眼的光芒,或许源于最深沉的阴影。孤舟习惯了在黑暗里行走,不得不谨慎些,望殿下……见谅。”
光与影!他又提到了光与影!
萧澈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揪紧!他猛地看向皇姐。
萧烬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似懂非懂、带着些许被江湖险恶吓到的柔弱表情。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军……辛苦了。”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转而看向那碗参汤,“这参汤是干净的,将军若不嫌弃,可要用一些?锦书。”
锦书会意,立刻盛了一小碗,先自己用银针试了,又舀起一小勺准备品尝试毒——这是宫里的规矩。
“不必了。”谢孤舟忽然开口,阻止了锦书的动作。他的目光终于从萧烬脸上移开,落在那碗香气四溢的汤上,“殿下亲手所赐,孤舟若再验毒,便是真正的不知好歹了。”
他示意了一下旁边小几上放着的、锦书之前送来的那瓶雪参玉蟾丸:“药,孤舟稍后便会服用。至于这参汤……”他顿了顿,伸手接过了锦书手中的碗,“孤舟现在便喝。”
他竟然就这么接了过去!不再验毒?甚至不再用那种探究的眼神看她?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反而让萧烬的心提得更高!他到底想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谢孤舟端着那碗汤,目光低垂,看着碗中澄澈的汤液和自己的倒影,静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碗,缓缓地,将一整碗参汤尽数饮下。
他的喉结滚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喝完,他将空碗递还给锦书,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眸再次看向萧烬,声音平稳:“多谢殿下。汤很暖。”
整个过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闪烁,平静得让人心惊。
萧烬看着他苍白的唇因热汤而染上些许血色,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那怪异的悸动再次浮现,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他喝了……明明有所怀疑,他却喝了?他难道不怕她真的下毒?还是他笃定她不会?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她非常不适。
“将军喜欢便好。”她勉强维持着笑容,声音有些发虚。
“殿下身子弱,不宜久站劳神。探视之意,孤舟已心领。还请殿下回宫歇息吧。”谢孤舟下了逐客令,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萧烬正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从善如流地点头:“那……将军好生休养,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宫人。”她说完,在锦书的搀扶下,转身欲走。
“殿下。”谢孤舟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萧烬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也传入一旁萧澈的耳中:“昨夜围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殿下当时所用的手法……精妙绝伦,孤舟……印象深刻。”
碎玉指!他果然认出来了!而且在此刻,用这种方式,点了出来!
萧烬的后背瞬间绷紧!袖中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
他在威胁她?还是在试探她?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后怕:“手法?我……我当时吓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能让他们伤害澈儿……大概是……是父皇母后在……”
“是天佑。”谢孤舟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或许是陛下与娘娘在天之灵,不忍见殿下与澈殿下遇险,才在那一刻赋予了殿下超凡的力量。殿下……洪福齐天。”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神迹,归咎于皇室先祖的庇佑。这个解释,完美无缺,无懈可击,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最能维护皇室的尊严。
但这真的是他的真心话吗?
萧烬看着他,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分辨出丝毫真假,却一无所获。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将军……说得是。”萧烬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声音低柔,“定是父皇母后保佑。”她再次行礼,“将军好生休息,灼儿告退。”
这一次,谢孤舟没有再叫住她。
萧烬在锦书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偏殿。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宫砖上,微微晃动,竟显出几分孤寂。
殿内,萧澈看着谢孤舟,眉头紧锁:“谢将军,你方才……”
“殿下。”谢孤舟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疲惫,声音也虚弱了几分,“孤舟有些乏了,想再歇息片刻。”
萧澈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重新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谈的谢孤舟,又想起皇姐离去时那纤细脆弱的背影,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光与影,真实与虚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而走出偏殿的萧烬,在远离了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后,背脊缓缓挺直,方才的柔弱惊慌如潮水般褪去,眼底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丝被彻底挑起的、极其危险的兴味。
谢孤舟……
他喝了她的参汤。
他认出了碎玉指。
他将一切归为神迹。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不是应该穷追猛打,撕开她的伪装吗?为何又替她圆谎?是顾忌皇室颜面?还是……另有图谋?
还有他看她时,那冰冷深处一闪而过的灼热……又是什么?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更难以捉摸。他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将人吞噬。
她必须更快地查清他的底细,他的目的。以及……他口中那个“那天晚上”,究竟指的是什么。
“锦书,”她低声吩咐,声音里已无丝毫病气,“传信给‘天机阁’,我要谢孤舟所有的资料,越详细越好。特别是……他近年来所有的行动轨迹,以及与‘无烬城’……尤其是与‘烬’的交集记录。”
“是。”锦书低声应道,感受到公主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于往日伪装的那种冷冽气场,心头一凛。
萧烬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经关上的偏殿殿门,夕阳在她眼中投下最后一道血色的光晕。
棋局,似乎变得更有意思了。
而几乎就在同时,偏殿内。
本该“乏了”的谢孤舟缓缓睁开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他目光清明地看着帐顶,左手无意识地抚上右肩的伤口处。
那里,除了药膏的清凉,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若有似无的冷香。不是宫中常用的暖甜香料,而是更清冽,更幽远,带着一丝……仿佛月下雪松般的孤寂气息。
和他记忆中,某个交手之夜,从那个狠戾果决的杀手首领身上嗅到的,一模一样。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个无人得见的弧度。
影子……
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