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涟漪·暗室内的交锋与心墙
偏殿的门在萧烬身后无声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夕阳残照,门内是烛光摇曳、药气与暗涌交织的泥潭。
萧烬(或者说,此刻表面上的“萧灼”)并未立刻离去。她站在廊下,任由那身鹅黄宫装被晚风吹拂,勾勒出看似单薄脆弱的轮廓。她需要片刻,仅仅片刻,来收敛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冰冷杀意和剧烈翻腾的心绪。
谢孤舟。
这个名字在她齿间无声碾过,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甜味。
他喝了她的汤。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挑衅的姿态。
他认出了碎玉指。那是“无烬城”高层核心刺杀术之一,非嫡系不传。
他却用“神迹”二字,轻飘飘地盖了过去。
这绝非臣子对公主的敬畏,更非伤者对救命恩人的感激。那是猎手对猎物……不,是另一种更复杂、更危险的审视。仿佛猫在逗弄爪下的鼠,明明可以一击毙命,却偏要看着它徒劳挣扎。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的底线在哪里?他掌握的证据又到了何种程度?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飞速碰撞,却又被强行压下。此刻,她是受惊后强撑病体前来探视、反遭“误解”而委屈的柔弱公主萧灼。
她微微侧首,对着身旁紧绷的锦书,用一种足以让殿内人隐约听到的、带着细微哽咽和强作坚强的声音道:“回宫吧。谢将军……需要静养。”声音里的那点颤音,恰到好处。
锦书立刻躬身,更加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殿下,您慢些。”
主仆二人,沿着宫道,缓缓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悠长,充满了易碎的美感,足以让任何目睹此景的宫人心生怜惜,并将“公主受屈”的印象悄然传播出去。
殿内。
萧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站在原地,目光在紧闭的殿门和靠回引枕、闭目不言的谢孤舟之间来回扫视。空气里弥漫着参汤的余香、药味,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谢将军。”萧澈终于忍不住,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属于皇子的威压,尽管这威压在面对谢孤舟时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方才的话,究竟是何意?”
谢孤舟眼皮都未抬,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与疲惫,却依旧清晰:“末将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你怀疑皇姐?”萧澈逼近一步,语气咄咄,“验毒?习惯?谢孤舟,你看清楚了,那是我皇姐!是南靖最尊贵的长公主!她亲自为你炖汤送药,你却用江湖上那套来揣测她?这便是你谢家的为臣之道?”
他试图用身份和道理压人,掩盖自己内心那不断扩大的恐慌。谢孤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认知上敲击,裂缝越来越大。
谢孤舟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即便在病中,依旧锐利如剑,直刺人心。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澈殿下。”他换了个称呼,少了份君臣的疏离,多了点别的什么,“您觉得,昨夜围场,那些杀手的目标是谁?”
萧澈一怔,下意识回答:“自然是我与皇姐……”
“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普通匪类。”谢孤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他们的杀招,七成指向您,三成……指向‘公主’。”
萧澈呼吸一窒。
“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谢孤舟继续道,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耳语,却带着冰冷的寒意,“这意味着,有人不仅要断皇室嫡系,甚至可能……连这位看似无害的长公主,都不愿放过。或者……另有所图。”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刚才萧烬站过的地方。
“深宫之中,人心叵测,远胜江湖。有些毒,并非见血封喉,而是温水煮蛙,慢慢侵蚀。习惯警惕,并非针对特定某人,而是针对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末将此举,并非折辱公主,恰恰相反,是为了能活得久一点,看清更多东西,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这番话,堪称推心置腹,甚至带着点教导的意味。将他的“无礼”拔高到了“忠君”和“自保”的层面,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
萧澈愣住了。他被谢孤舟话语里透露出的残酷可能性震慑住了。是啊,如果那些杀手真的也想对皇姐不利……那谢孤舟的小心谨慎,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可是……那真的是针对外部的危险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谢孤舟话里有话,那双眼睛看的,是更深处的东西?
“可是……皇姐她……”萧澈还想争辩,想说皇姐如此柔弱善良。
“公主殿下仁厚善良,天下皆知。”谢孤舟再次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疏离,“是孤舟小人之心了。殿下若无事,孤舟还需运功疗伤。”
他再次下了逐客令,显然不愿再多谈。
萧澈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重新闭上眼,仿佛已入定的谢孤舟,胸中憋闷异常。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眼前这个男人用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耍得团团转,却抓不住任何实质的把柄。
他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他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想,需要……再去看看皇姐。
殿门开合,偏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榻上的谢孤舟,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疲惫。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右肩的伤口上,指尖能感受到纱布下那狰狞的痕迹。
以及……那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他记得昨夜混乱中,那道娇弱身影爆发出惊人力量,指尖精准地点碎杀手喉骨时,带起的微风里,就萦绕着这丝极淡的、与周遭血腥格格不入的冷香。
他也记得更早之前,某个雨夜,与“无烬城”首领那场两败俱伤的恶斗。剑气划破对方肩头衣料时,空气中弥漫开的,也是这同样的、仿佛月下雪松般的孤寂气息。
光与影。
娇憨与狠戾。
参汤与碎玉指。
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
他端起旁边小几上那瓶未曾动过的雪参玉蟾丸,拔开塞子,倒出一粒莹润的药丸。他放在鼻尖轻嗅——浓郁的人参和蟾酥气味之下,那丝冷香几乎微不可察,但却真实存在。
和参汤里被热力蒸腾后几乎散尽的不同,这药丸里的,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她来过。
她伪装得极好。
但她留下了痕迹。
谢孤舟将药丸攥入掌心,内力微吐,药丸化为齑粉,从指缝簌簌落下。
他的唇角,那抹无人得见的弧度再次浮现,比之前更深,也更冷。
“萧灼……或者说,烬……”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昭华宫内殿。
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所有光线。只有角落一盏昏黄的宫灯,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萧烬早已褪去了那身鹅黄宫装,换了一身玄色便服,长发也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她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背影挺拔而冷峭,与方才那个柔弱公主判若两人。
锦书跪在她身后,低声汇报:“……参汤和药丸都已查验过,谢将军并未动任何手脚。他饮下参汤后,也无任何异常。只是……”
“只是什么?”萧烬的声音平静无波。
“只是他之后运功疗伤时,气息似乎……略有滞涩,但不像是中毒,更像是旧伤本身的影响。”锦书斟酌着用词,“另外,听雨楼在宫外的暗桩传来消息,今日午后,有几波身份不明的人在探查围场事件的细节,尤其是关于……关于您当时出手的情况。手法很隐蔽,不像是朝堂中人,更像是……江湖路数。”
萧烬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她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显得愈发深邃。
“江湖路数……听雨楼?”她微微挑眉。萧澈的势力。他果然也没闲着。
“不确定,但可能性很大。”锦书低头道,“还有,‘天机阁’关于谢孤舟的初步资料送到了。”她双手奉上一枚细小的竹管。
萧烬接过,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竹管,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就着昏暗的灯光,她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密文。
越看,她的眉头蹙得越紧。
谢孤舟,江湖人称“孤鸿剑”,剑术超绝,来历神秘。约五年前于江南一带声名鹊起,挑战各大剑派高手,未尝一败。性格孤高,亦正亦邪,与朝廷似有微妙联系,但查证不清。与“无烬城”交锋数次,互有胜负。约三年前,曾与首领“烬”于雁回岭死战,双方皆重伤……看到这里,萧烬的目光凝住了。
雁回岭……三年前……
她确实在那里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对手是一个剑法极其凌厉的年轻剑客。那一战,她肩头中了他一剑,险些废掉手臂,而她也用淬毒的匕首划破了他的腰腹……最后两人都因伤势过重和毒发而被迫撤离。
竟然是他?!
所以,他肩上的旧伤……是她留下的?而他口中“那天晚上”,指的就是雁回岭?
那么,他认出碎玉指,认出那冷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根本就不是怀疑公主被冒充,他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眼前的“公主”与当年的“无烬城首领”有着非比寻常的联系!他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部分真相!
所以他喝下参汤,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宣告:我知道你是谁,我不怕你。
所以他用“神迹”圆谎,不是维护皇室,而是不想打草惊蛇,或者……有更深的图谋?
所以他看她眼神,那冰冷下的灼热,是宿敌的兴奋,是棋逢对手的战意,还是……别的什么?
萧烬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绢纸。
麻烦大了。
谢孤舟不是一个可以被简单灭口或者糊弄过去的对象。他武功极高,心思缜密,背景成谜,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了她。他现在按兵不动,就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何时会发出致命一击。
“阁主,”锦书见她神色凝重,低声请示,“是否需要启动‘清道’程序?”所谓清道,便是动用一切手段,清除掉潜在的、不可控的威胁。
萧烬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现在动他,目标太大,等于不打自招。萧澈和百里牧云都会盯上我们。而且……”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倒要看看,这位孤鸿剑客,到底想做什么。”
她走到灯前,将那张绢纸凑近火焰。火苗舔舐着薄绢,很快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通知‘天机阁’,我要谢孤舟的全部资料,从他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特别是他五年前出现之前的经历,以及他与朝廷、与各大世家、甚至与皇室可能存在的关联。还有,查清楚他这次入京的真正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追杀一个叛徒那么简单。”
“是。”锦书应道。
“另外,”萧烬补充道,声音冷了下去,“加强对昭华宫的掌控,所有宫人,再筛查一遍。萧澈那边……他既然喜欢查,就让他查。必要时,可以‘不经意’地漏点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至于谢孤舟……”
她微微眯起眼,眸中寒光闪烁:“他既然想玩,我就陪他玩到底。传令给‘无烬城’,暂停一切与听雨楼明面上的冲突。我们要……以静制动。”
“是!”
锦书退下后,内殿再次恢复死寂。
萧烬独自站在黑暗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谢孤舟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打乱了她所有的步骤,也激起了她内心深处那久违的、属于“烬”的嗜血与好斗。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白皙、适合抚琴作画的手指。就是这双手,昨夜拧断了刺客的咽喉,也曾险些废掉谢孤舟的肩膀。
光与影在她身上交织,谎言与真实早已模糊了界限。
殿外,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萧澈刻意提高的、带着担忧的声音:“皇姐?你睡下了吗?我让人炖了安神汤……”
萧烬眼神瞬间变幻,所有冰冷锐利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疲惫和柔弱。她迅速走到床边,扯散发簪,拉松衣襟,做出刚从榻上起来的模样,声音软糯带着睡意:“是澈儿吗?进来吧……”
门被推开,萧澈端着汤碗走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疑虑。
新的戏码,再次上演。
而在遥远的宫墙之外,京都某处隐秘的宅邸内。
烛光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摩挲着一块碎裂的、染着暗沉血渍的黑色布料。布料边缘,绣着一个极其隐蔽的、仿佛燃烧灰烬的徽记。
手的主人低笑着,声音愉悦而冰冷。
“影子,终于浮出水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