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终幕·暗潮席卷与血色黎明

翌日，午时将至。

京都城门处旌旗微展，守卫明显比平日森严了几分，却又刻意保持着一种不过分张扬的态势。百姓们被远远隔在主干道两侧，引颈张望，低声议论着南疆世子的到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期待感。

一辆并不奢华却极显沉稳的玄色马车，在数十名身着南疆特有藤甲、腰配弯刀的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入城门。马车四角悬挂的银铃随着行进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仿佛带着南疆密林深处的潮湿与神秘。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百里牧云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显露出来，他并未看向两旁喧闹的人群，而是抬眼望向远处层叠的宫阙檐角，目光深远平静，仿佛一口古井，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挂在腰间的、色泽沉郁的墨玉令牌，上面隐约可见繁复的云纹。

“世子，京城到了。”车外，心腹侍卫低声禀报。

“嗯。”百里牧云淡淡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探究隔绝开来。他闭上眼，似在养神，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一丝绝非平静的心绪。

烬……我来了。

昭华宫内。

萧烬对镜梳妆。锦书为她挑选了一套湖蓝色绣银丝蝶恋花宫装，色彩清丽又不失皇家气度，正符合“萧灼”一贯的审美。然而，萧烬的目光却掠过那套衣服，落在了一件更为端庄持重的藕荷色百褶如意月裙上。

“换这件。”她声音平淡，不容置疑。

锦书微微一愣，立刻应声：“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公主”有些不同。少了些许刻意模仿的娇憨，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不容错辨的冷冽与威仪。是因为百里世子的到来，还是因为别的？

萧烬任由宫女为她换上衣裙，梳起惊鸿髻，插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垂下，摇曳间光华内敛。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与姐姐毫无二致的脸，此刻却因眼神的不同而呈现出迥异的气质。姐姐的眼眸是暖阳下的湖波，而她……是深冬寒潭下的冰棱。

很好。百里牧云不是萧澈，他知晓部分真相，过于拙劣的模仿反而落了下乘。她要让他看到的是一个经历了惊吓、有所成长、却依旧“纯善”的公主，一个需要他守护、也值得他投资的“未来”。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动身前往宫门迎候世子车驾了。”掌事宫女在外轻声提醒。

萧烬站起身，理了理袖摆，唇角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期待又有些拘谨的微笑。

“走吧。”

偏殿内。

谢孤舟盘膝坐在榻上，周身内力奔涌不息，额角青筋微凸，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却又在瞬间被体内那股灼热霸道的药力蒸腾成白汽。百里牧云送来的南疆伤药，药性之猛远超他的预料，几乎是蛮横地冲刷着他的经脉，冲击着旧伤淤塞之处。

剧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他却始终面无表情，甚至刻意引导着那股力量，去冲击那些最顽固的暗伤。

他在赌。

赌这药确实如其所言是疗伤圣品，而非穿肠毒药。
赌萧烬（或者说她背后的势力）暂时还需要他活着，至少需要他明面上活着。
赌这股外力，能助他打破因旧伤滞涩已久的某个关窍！

“噗——”一口淤黑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的地面上，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守在一旁的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刚要上前，却被谢孤舟抬手阻止。

他缓缓睁开眼，抹去唇边的血迹，眼底竟掠过一丝奇异的亮光。剧痛过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感，内力运转比受伤前似乎更加圆融澎湃了几分。肩头那处由“烬”留下的旧伤，所带来的隐晦滞涩感，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她……又“帮”了他一次。

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

谢孤舟唇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很好，这场博弈，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听到殿外传来的、预示着百里牧云车驾临近的隐约礼乐声，眼神愈发深邃。

宫门处。

车驾停稳。百里牧云躬身下车，一袭月白锦袍，外罩同色软毛披风，身姿挺拔，气质温文尔雅，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群的低低赞叹。他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谦和地迎上宫门前等候的仪仗。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仪仗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湖蓝色宫装？不，是更显沉静的藕荷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步摇流苏纹丝不动，姿态端庄，面容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比记忆中更深沉了些，少了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仿佛经过风雨洗礼后的柔韧与静气。

他的目光极其隐晦地在她腕间扫过——袖口严密，什么也看不到。随即，他上前几步，依足礼数，躬身行礼，声音清润温和：“臣，南疆百里牧云，奉王命入京觐见，劳烦殿下亲迎，臣不胜惶恐。”

萧烬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公主式微笑，声音柔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世子一路辛苦。父皇母后甚是挂念，特命本宫在此迎候。世子请起。”

规矩，礼貌，却透着一股无形的距离感。完全符合一个受惊后愈发谨慎的皇室公主形象，也符合他们之间因多年未见而应有的生疏。

百里牧云起身，目光温润地注视着她，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听闻日前围场惊变，殿下受惊了。见殿下凤体康健，臣心稍安。此次臣带来些许南疆药材，虽非稀世奇珍，于安神定惊、疗伤化瘀上或有微末之效，已命人送入太医院查验，盼能对殿下与谢将军有所助益。”

“有劳世子费心。”萧烬浅笑回应，目光与他相接一瞬，便自然地移开，侧身示意，“宫中已备下薄宴，为世子接风洗尘。世子，请。”

“殿下先请。”百里牧云微微躬身，礼仪周到。

两人一前一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向宫内走去。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身份礼制，任谁也挑不出错处。然而，在那看似平和的气氛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无形的丝线正在悄然缠绕、绷紧。

萧澈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看着前方那对看似和谐无比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皇姐的表现……似乎太过“正常”了，正常得仿佛昨夜那个腕间有疤、眼神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冰冷的她只是他的错觉。而百里牧云……他的温和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思？

是夜，慈安堂。

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已是宵禁时分，街上寂静无人。

一身普通富家小姐打扮、戴着帷帽的萧烬，在锦书和另一名伪装成仆役的天机阁高手护卫下，迅速步入慈安堂内。

门在身后合上，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堂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只有弥漫的淡淡药香和一种冰冷的肃杀之气。早已等候在此的慈安堂“管事”——实为天机阁在此地的舵主——立刻上前，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恭迎阁主。”

“起来说话。”萧烬摘下帷帽，露出冰冷绝艳的脸庞，眼神锐利如刀，“情况如何？”

“禀阁主，听雨楼的人今日活动异常频繁，主要集中在调查围场刺客的来历以及……查阅所有与皇室成员，尤其是与您……与长公主殿下相关的陈年档案卷宗。”舵主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另外，我们按您的指示，将百里世子入京并赠药的消息，‘无意’中透露给了谢将军那边安插的眼线。谢将军那边……似乎并无异常反应，只是接受了赠药。”

萧烬眸光微闪。萧澈果然动手查了，而且直指核心。谢孤舟……倒是沉得住气。

“阁主，还有一事……”舵主语气略显凝重，“我们潜伏在宗正寺的人发现，除了听雨楼，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调查皇室秘辛，手法极为老辣隐蔽，我们的人……跟丢了。”

另一股势力？萧烬心下一凛。是那些刺杀者的幕后主使？还是……朝中其他蠢蠢欲动的力量？

这潭水，果然比她想象的更深。

“知道了。”萧烬声音冷澈，“启动‘暗影’计划，将我们准备好的‘线索’，分批适量地透露给听雨楼。要让他们查到些东西，但不能是核心。至于那另一股势力……加派人手，务必挖出他们的根底。”

“是！”

“另外，”萧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无烬城’那边，清洗行动可以开始了。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动作要快，要干净，做成江湖仇杀的样子。”

舵主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敬畏：“遵命！”

这是要借着围场刺杀的由头，彻底清理组织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和叛徒了！阁主的手段，永远如此雷厉风行，冷酷决绝。

命令一条条发出，整个天机阁和無烬城的庞大机器，随着她冷静的话语，开始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听雨楼秘密据点。

萧澈看着手下呈上来的初步调查结果，脸色阴沉得可怕。

围场刺客的身份如同石沉大海，干净得令人窒息，显然是专业死士。而对皇室档案的查阅更是受阻重重，许多关键部分的记录都被人为销毁或篡改过，年代久远，无从查起。

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是安插在昭华宫的一个低等眼线回报，曾隐约听到公主身边的大宫女锦书提起过一句“旧伤”，但具体指什么，无从得知。

旧伤……又是旧伤！

萧澈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那种明明感觉到巨大秘密就在眼前，却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阻挡的感觉，几乎要让他发疯！

还有百里牧云……他带来的南疆伤药，药性猛烈非凡，太医院院判验看后都啧啧称奇，称其制药手法迥异中原，药效霸道却也风险极大，非体质极强者不可用。谢孤舟竟然就那么用了，而且据说伤势还好转神速！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巧合！

“楼主，”心腹属下低声禀报，“我们的人发现，今天傍晚开始，京城几处地下赌坊和暗窑，似乎发生了几起恶性的江湖仇杀，死了不少人，手法……极其专业狠辣。”

萧澈猛地抬头：“哪方面的人？”

“暂时不清楚，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活口和明显标记。但……有传言，似乎和无烬城有点关系。”

无烬城！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组织！

萧澈只觉得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他，以及皇姐，似乎都在这网中央！

百里牧云下榻的驿馆。

烛火摇曳。百里牧云独自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枚墨玉令牌，面前摊着一幅刚刚完成的画作。

画上是一个少女的背影，身着劲装，立于悬崖之巅，墨发飞扬，身姿孤峭而坚韧，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锐利与寂寥。那背影的轮廓，与宫中那位端庄柔美的长公主截然不同，却奇异地……与萧澈记忆中昨夜那个凌厉的瞬间隐隐重叠。

百里牧云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背影，眼神温柔得近乎悲悯，又偏执得令人心惊。

“烬……”他无声地叹息，“别怕。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这京城变成何等炼狱……我总会在你身后。”

偏殿内。

谢孤舟运功完毕，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内力和明显好转的伤势，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

京城各个角落隐约传来的杀戮之气，或许能瞒过普通人，却绝瞒不过他们这种境界的高手。

清洗开始了么？

是她的手笔。

果决，狠辣，毫不拖泥带水。

他端起旁边那碗刚刚送来的、加了量的南疆伤药，漆黑的药汁倒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然后，他再次仰头，一饮而尽。如同饮下她亲手递来的鸩毒，也饮下这京城夜色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血色。

昭华宫。

萧烬已然归来，换回了寝衣，仿佛从未离开。她站在窗前，听着锦书低声汇报各处传来的、行动顺利的消息，脸上无喜无悲。

腕间的旧伤在冰冷的夜风中似乎隐隐作痛。

萧澈的怀疑，谢孤舟的试探，百里牧云的到来，暗处的敌人，无烬城的清洗……所有线索都在此刻交织、碰撞、沸腾！

第二卷的一切铺垫、冲突、暗涌，终于在此刻被推向了临界点！

她缓缓抬起手，凝视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蔽、若隐若现的冷月。

风暴，已然降临。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传信给北疆，”她的声音冷冽如冰，穿透沉沉的夜幕，“告诉姐姐……”

“京城的风起了。”

“让她……做好准备。”

【第二卷 · 凤隐龙翔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