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疏离·宫墙下的试探与冷刃
距离围场惊变已过去半月。
京城的血腥气似乎已被秋末冬初的寒风吹散,市井恢复喧嚣,朝堂依旧运转,仿佛那场针对皇室嫡系的刺杀只是一场突兀的噩梦。然而,水面之下,暗流的汹涌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才能切身感受。
昭华宫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比以往更加“宁静”。
萧烬扮演的“萧灼”依旧每日按时向帝后请安,偶尔在御花园散步,大部分时间则称病静养,闭门不出。她将“受惊过度、需要休养”的公主形象维持得滴水不漏,行为举止愈发端庄持重,那份因“惊吓”而催生的、微妙的成熟感,反而让她更符合一个即将承担更多责任的嫡长公主身份,无人起疑。
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察觉到,这份“宁静”之下刻意拉开的距离。
尤其是对谢孤舟。
谢孤舟的伤势在百里牧云带来的南疆奇药和自身深厚内力的共同作用下,以惊人的速度好转,已能下地行走,甚至恢复了部分轻简的练剑活动。但他发现,要想再见那位“救命恩人”一面,难如登天。
他数次以谢恩为由请见,递到昭华宫的帖子都如石沉大海。偶尔在宫中甬道“巧遇”,那位公主殿下总是被宫人簇拥着,远远地便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礼貌却疏离至极的微笑,以“不便打扰将军休养”或“正要去向母后请安”为由,婉拒了他的靠近。那双曾因他“验毒”之言而泛起委屈水光的眼眸,如今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不起丝毫波澜,完美地诠释着一位矜持公主对一位外臣(即便是有救命之恩的外臣)应有的、合乎礼制的距离感。
她在躲他。
冷静地,理智地,不着痕迹地躲着他。
谢孤舟站在湖边,望着远处水榭中正与几位宗室女眷轻声说笑、侧脸线条柔和完美的“萧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她今日穿了一身暖杏色宫装,披着雪白的狐裘,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温暖,耀眼,却遥远得触不可及。
和他记忆中那个雨夜,雁回岭上与他以命相搏、眼神狠戾如孤狼的身影,判若云泥。
和那个围场之中,指尖染血、气息冷冽如冰刃的身影,也截然不同。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是?
“谢将军好雅兴。”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孤舟没有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那股清雅的、带着南疆特有草木冷香的气息,他已是熟悉。
“百里世子。”他淡淡应道,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水榭。
百里牧云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水榭方向,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殿下气色日渐好转,真是万幸。看来南疆的药材还算合用。”
“世子的药,自然是极好的。”谢孤舟语气平淡,“孤舟在此谢过。”
“将军客气了。能助将军与殿下康复,是牧云的福分。”百里牧云侧过头,看向谢孤舟,目光似有关切,“只是将军伤势初愈,湖边风大,还需多加保重。”
“无妨。”谢孤舟终于收回目光,转向百里牧云。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一个冷冽如剑锋,一个温润似美玉,却同样深邃难测,暗藏机锋。“倒是世子,入京已有些时日,似乎颇为适应京中生活?”
百里牧云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确是南疆僻壤所不能及。何况能时常得见故人安康,心中慰藉,便不觉有何不适了。”他话语中的“故人”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谢孤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故人?他看萧烬的眼神,可绝非简单的故人之情。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种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世子与殿下兄妹情深,令人动容。”谢孤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啊,”百里牧云轻叹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水榭,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怜惜,“灼儿妹妹自幼体弱,心思单纯,经此一劫,更是敏感了许多。如今她看似平静,实则惊魂未定,不喜见生人,连澈殿下都时常见不到她。若是往日有失礼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他这话,既解释了萧烬为何避而不见,又 subtly 地点出了自己与“萧灼”关系的亲近与非同一般,更将萧澈也拉出来作比,显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谢孤舟静静听着,末了,只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殿下金枝玉叶,受此惊吓,谨慎些也是应当。孤舟一介武夫,岂敢有怨言。”他话锋微转,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围场那日,殿下临危不乱,甚至出手击毙刺客,实在令孤舟惊叹。不知殿下师从哪位高人,竟有如此身手?”
来了。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百里牧云眸光微闪,笑容不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军说笑了。灼儿妹妹深居宫中,体弱多病,连骑射都只是略通皮毛,何来身手可言?那日情急之下,不过是陛下与娘娘在天之灵庇佑,激发出远超常人的潜能罢了。此事太医也说过,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有时确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事后她自己都后怕不已,全然不记得当时情形了。”
又将一切推给神迹和潜能。和当时萧烬的说法一模一样。
谢孤舟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百里牧云一眼:“原来如此。倒是孤舟孤陋寡闻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皆是绵里藏针,机锋暗藏。直到水榭那边的聚会散去,宫人簇拥着“萧灼”离去,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向湖边投来一瞥。
百里牧云躬身告退,转身的瞬间,脸上的温润笑意淡去,眼底闪过一丝冷冽。谢孤舟的试探,比他预想的更直接,也更棘手。此人,绝不能留太久。
谢孤舟则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远去的暖杏色背影,直至彻底消失在朱红宫墙之后。
潜能?神迹?
他缓缓抬起手,内力微吐,指尖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寒霜,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那日她所用的手法,阴狠,刁钻,高效,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绝非什么情急之下的潜能爆发能解释。还有她身上那缕特殊的冷香……
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雁回岭那个雨夜,那双在闪电映照下、充满了野性与不屈的灼灼眼眸。
影子,你究竟要躲到几时?
你以为,拉拢一个百里牧云,就能彻底隔绝我吗?
昭华宫内殿。
萧烬褪去那身温暖的杏色宫装,换上一身利落的玄色常服,脸上的柔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与一丝烦躁。
“他还在试探。”她对着虚空冷声道,“谢孤舟的问题越来越直接了。”
锦书无声地出现,为她奉上一杯凝神静气的药茶:“百里世子方才似乎帮殿下圆过去了。”
“圆?”萧烬嗤笑一声,接过茶杯,指尖冰凉,“谢孤舟不是萧澈,他心知肚明。百里牧云越是维护,越是显得欲盖弥彰。他只是在确认,确认他知道的那些碎片,到底能拼出怎样的真相。”
而且,百里牧云那份毫不掩饰的维护和亲近,本身就是一个新的麻烦。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加掩饰,那温柔的假面之下,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偏执与掌控欲。这让她非常不适。
“听雨楼那边呢?”她问。
“澈殿下的人还在暗中调查,我们按计划透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线索给他们,关于一些陈年后宫旧事,足以牵扯他们的精力。另外那股暗中的势力……行动更加隐蔽了,我们损失了两个好手,依旧没能摸清他们的底细。”锦书语气凝重。
萧烬蹙眉。那股暗处的势力,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比明面上的敌人更令人忌惮。会是谁?宗室中的某些人?还是……她目光微沉,想到了那个看似病弱缠绵、却始终深居简出的中宫皇后?她的母亲……知道多少?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无烬城的清洗如何?”
“已接近尾声。名单上十七人,皆已清除,现场布置无误,江湖上都认为是仇杀或分赃不均引发的内斗。”
“很好。”萧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让‘镜花’和‘水月’接手空缺的位置。告诉她们,我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效率。”
“是。”
处理完这些事务,殿内再次恢复寂静。萧烬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零星雪花,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指尖,瞬间融化。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看似冰冷坚固,实则稍有暖意,便会融化崩塌,露出不堪一击的内里。
谢孤舟的步步紧逼,萧澈的疑窦丛生,百里牧云的温柔陷阱,暗处敌人的虎视眈眈,还有远在北疆、需要她稳固后方的姐姐……
每一重身份都是一层枷锁,每一个秘密都是一把悬顶之剑。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那种即便身处人群包围、即便拥有无上权力和力量,却无人能真正理解、无人能并肩的彻骨孤独。姐姐是她唯一的光和暖,却远在天边,而且……姐姐的世界光明璀璨,有些阴影深处的肮脏与血腥,她不愿让姐姐沾染分毫。
至于其他人……
萧澈?他爱的、追寻的是那个阳光下的姐姐萧灼,而非她这个阴影中的萧烬。
百里牧云?他的爱,带着强烈的占有和驯服欲,她敬谢不敏。
谢孤舟……他倒是直白地冲着“烬”而来,带着宿敌的探究和……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冰冷的灼热。但那太危险,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她缓缓握紧手掌,任由那点雪水浸湿指尖,带来刺骨的寒意。
不能动摇。
不能退缩。
她走到今日,脚下踏着的早已是累累白骨和鲜血浇灌的路径,没有回头的余地。
“锦书,”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下次谢将军再递帖子进来,不必再拦了。”
锦书一怔:“殿下?”
“他不是想见吗?”萧烬转过身,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完美无瑕的、属于“萧灼”的温柔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寒冰凝结,“那就见。总是躲着,反倒显得我心虚。”
“正好,百里世子送来的那批南疆药材里,有几味安神静心的,据说效果奇佳。本宫便亲自给谢将军送去吧。”
她倒要看看,在这重重宫规礼制之下,在这众目睽睽之中,谢孤舟还敢如何试探?又能试探出什么?
水榭中的“巧遇”他占不到便宜,那在这昭华宫,她的主场,由她掌控节奏的“探视”,结局又会如何?
棋局,从来不是只有躲避一种下法。
有时候,以攻代守,才是破局之道。
只是,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她并未察觉到,心底深处那根因为“谢孤舟”三个字而悄然绷紧的弦,并非全然是警惕与战意。
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期待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下一次,又会带来怎样的狂风暴雨。
窗外,雪渐渐大了。
宫墙内外,一片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