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冷香·棋局之外的灼烫指尖
谢孤舟收到昭华宫回帖时,正在庭院中练剑。
冬日的阳光稀薄,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映不暖那深潭般的眼眸。剑锋破开冷空气,发出细微的嘶鸣,每一式都简洁、凌厉,带着重伤初愈后特有的、刻意收敛却依旧迫人的锋芒。
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呈上那封素雅精致的帖子。
动作骤停。
剑尖垂地,谢孤舟的气息甚至没有丝毫紊乱。他接过帖子,指尖触碰到上好的撒金笺,以及那上面清雅柔婉、却透着一股隐韧骨力的字迹——确是她亲笔。
「闻将军渐愈,心甚慰。前番围场援手之恩,灼一直挂怀。偶得南疆安神静心良药,欲亲送致谢,望将军勿辞。未时正,昭华宫偏殿静候。」
落款是「萧灼」。
每一个字都合乎礼数,无可指摘。亲切而不失身份,关怀而保持距离。
亲送致谢?
谢孤舟的指尖在落款处微微停顿,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个名字时,那张艳丽面容上是何等冰冷嘲讽的表情。
前一刻还避之不及,此刻却主动邀约。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等的,就是她的“妖”。
未时正,阳光稍稍偏斜,给冰冷的宫墙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虚假的暖意。
谢孤舟准时踏入昭华宫偏殿。
殿内熏着淡淡的暖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陈设雅致,书画琳琅,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与品味。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并未穿正式宫装,只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常服,墨发半挽,斜插一支碧玉簪,少了几分公主的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与柔和。
见他进来,她抬起眼,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那双总是氤氲着水光的眸子,今日看起来格外清澈温婉。
“谢将军来了,请坐。”她声音轻柔,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伤势可大好了?”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谢孤舟依言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不闪不避,行礼的动作标准却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并无多少卑微之态。
宫娥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点心,又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候着,垂首敛目,规矩极好。
殿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细微烟痕。
“那就好。”萧烬微微颔首,伸出纤白的手,亲自执起小巧的白玉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动作优雅流畅,“天寒,将军饮杯热茶暖暖身子。这是南疆进贡的雪顶含翠,味道清冽,想必合将军口味。”
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谢孤舟看着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没有立刻去接,目光从茶杯缓缓移回到她的脸上。
“殿下今日相召,想必不止是为了赠药饮茶。”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像一把薄而冷的刀,轻易划破了这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萧烬斟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将玉壶轻轻放回原处,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笑容无懈可击:“将军是爽快人。那灼便直说了。”
她微微侧首,候在殿门口的锦书立刻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前,打开。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玉瓷药瓶。
“这些是百里世子带来的南疆秘药,于安神静心、调理内息有奇效。”萧烬指着药瓶,语气温和,像真的只是在关心恩人的伤势,“将军旧伤初愈,最忌心神动荡,内力不稳。这些药材或许能助将军更快恢复如初。”
“世子有心,殿下更是恩泽。”谢孤舟看了一眼那些药瓶,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孤舟身为武人,更信自身修为。外物之用,恐依赖成性,反损根基。殿下的厚意,孤舟心领了。”
直接拒绝了。
萧烬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冷意。果然难缠。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失望,反而从善如流地示意锦书合上盒子,微笑道:“是灼思虑不周了。将军修为精深,自是不需这些旁物。”她话锋轻轻一转,像是忽然想起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说起来,那日围场混乱,灼至今心有余悸,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听闻将军与那伙贼人交手时,似乎识得他们的路数?”
来了。试探与反击,在她主动搭建的舞台上,开始了。
谢孤舟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茶,指腹感受着瓷杯温热的触感,目光低垂,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语气听不出情绪:“不过是一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招式杂乱,并无特定路数。殿下何出此言?”
“是吗?”萧烬轻轻歪头,眼神纯然,带着一丝后怕的惶惑,“可我那日恍惚间,似乎见那为首之人,身形步法……颇有几分眼熟,倒像是曾在某处见过似的。还以为将军见多识广,或能辨认一二,也好让京兆尹和刑部有所侧重,早日缉拿真凶。”
她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既解释了那日“出手”的异常(眼熟所以惊惧之下爆发潜能),又将调查的焦点引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眼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谢孤舟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那完美无瑕的伪装下,抠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眼熟?”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殿下久居深宫,所见无非宫眷女眷、侍卫内监。能与那些江湖亡命之徒眼熟的……倒是奇事。”
萧烬心头一凛,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两抹薄红,像是被他的直言不讳弄得有些羞窘,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将军说笑了……或许是灼惊吓过度,记错了也未可知。”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微微用力,藉着饮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的紧绷。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冰冷而紧张的气息。
谢孤舟看着她微垂的、颤抖的睫毛,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软,放下所有疑窦。
但他不是任何男人。
他是谢孤舟。他的剑心,澄澈冰冷,只映真相。
他忽然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这个动作有些逾越,但他做来却自然无比,仿佛只是被话题吸引。
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丝丝缕缕地钻入萧烬的鼻腔。
不是殿内熏暖的甜香,也不是茶水的清香。
而是一种……仿佛浸染了夜露寒霜、混合着极淡血腥气的冷冽草木之息。这味道……
萧烬的呼吸几不可查地窒住了。心脏猛地一缩!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这是……“无烬”常用的、用以掩盖自身气息的一种特殊药草的味道!极其隐秘,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他怎么会?!
是在雁回岭那夜沾染上的?不可能!过去这么久,早已该消散!除非……他一直在用某种方法保存、追踪这气息?!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一片混乱,所有精心准备的应对策略几乎崩盘。她只能凭借强大的本能,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甚至逼迫自己抬起眼,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茫然无措的神情看向他,仿佛不解他为何突然靠这么近。
“将军……?”她声音微颤,像受惊的雀鸟。
谢孤舟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绝非“萧灼”该有的惊骇与杀机。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捕捉到了。
还有她身上……那极其相似的、被宫廷暖香极力掩盖的、同源的冷冽气息。虽然极淡,淡到近乎于无,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在他有心感应之下,无所遁形!
不是沾染。
是源自她本身!
影子与光,竟真的同源一体?!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掀起滔天巨浪。无数碎片疯狂涌动,试图拼凑出那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探究和冰冷,而是染上了一种极度震惊下的、灼热的疯狂。那目光仿佛要剥开她的皮囊,直视内里那个真正的灵魂。
萧烬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烈惊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棋局……似乎在这一刻,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她引他入局,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掀翻了棋盘!
“殿下,”谢孤舟的声音低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您身上的香气……很特别。”
他不再迂回,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悍然、直接、不留余地!
萧烬的指尖瞬间冰凉。
完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熏香变得粘稠而窒息。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一个试图用惊慌无辜掩饰惊涛骇浪,一个用灼热疯狂撕开所有伪装。
无声的对峙,刀光剑影,远比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更为凶险。
就在萧烬几乎要按捺不住袖中暗藏的匕首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清晰的通传声:
“百里世子到——”
这声通传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瞬间打破了殿内几乎要爆炸的紧绷气氛。
萧烬猛地回神,几乎是狼狈地趁机向后靠了靠,拉开了与谢孤舟的距离,快速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杀意和慌乱。
谢孤舟也缓缓直起身,眼中的疯狂炽烈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只是那深处,已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再也回不到从前。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殿门方向。
百里牧云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披着同色狐裘,笑意温润地走了进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殿内诡异的气氛。
“看来牧云来得不巧,似乎打扰了殿下与将军叙话?”他目光在谢孤舟和萧烬之间轻轻一转,笑容依旧和煦,言语间却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纳入其中,冲淡了那两人之间过于突兀的独处氛围。
萧烬暗暗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略显僵硬却依旧得体的笑容:“世子来得正好。本宫正与将军说起围场之事,还有些后怕呢。”
她巧妙地将刚才的紧张解释为“后怕”,并将百里牧云拉入话题,试图搅浑水。
百里牧云从善如流,走到萧烬身边,姿态自然地流露出保护意味,温声道:“殿下受惊了,那些往事不必再提,徒增烦忧。一切有陛下和臣等,断不会再让殿下涉险。”他说着,目光转向谢孤舟,笑容不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冷意,“谢将军也在,看来伤势确是大好了。”
谢孤舟迎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冰冷无声。
“托世子的福。”谢孤舟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便好。”百里牧云笑意更深,转而看向桌上的药盒,“殿下可是在赠药?这些药材药性温和,最是适合调理,将军不妨一试。”
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却是以一副主人翁的姿态,仿佛这些药是他与萧灼共同的心意。
谢孤舟看了一眼那药盒,又看了一眼强作镇定的萧烬,最后目光落在百里牧云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忽然,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和……了然。
“殿下和世子的美意,孤舟……却之不恭了。”他缓缓说道,竟然改变了主意,接受了那盒药。
萧烬微微一怔。
百里牧云眼底也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掩饰过去。
“如此甚好。”百里牧云笑道。
谢孤舟站起身,拿起那盒药,对着萧烬微微一揖:“多谢殿下赐药。孤舟告退。”
他没有再看百里牧云,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的意味。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萧烬绷紧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
百里牧云脸上的笑容淡去,看向她,语气带着关切:“灼儿,他方才……”
“没什么。”萧烬打断他,声音有些发虚,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口饮尽,试图压下喉咙间的干涩和心悸,“只是……说了些围场的事。”
百里牧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细微的颤抖和苍白的脸色。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被温柔覆盖。
“日后他若再来,你可称病不见。一切有我。”他柔声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维护。
萧烬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殿门外谢孤舟离开的方向,心神不宁。
他最后那个笑……那个眼神……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拿走那盒药,又是什么意思?
棋局似乎还在继续,但对手已经看到了她隐藏最深的棋子,下一步,他会如何落子?
而她……又该如何应对?
殿外,寒风卷起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孤舟走出昭华宫,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那团灼烧的烈焰。
他低头,看着手中精致的紫檀木药盒,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
香气……特别?
何止特别。
那分明是……独属于“无烬”的味道。
光与影。
双生?
替身?
还是……根本就是……
他抬起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萧灼。
或者……该叫你什么?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他收紧手指,将药盒牢牢攥在掌心,如同攥住了一个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
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宫墙之下,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