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灼灼·边关血与掌心刃
谢孤舟离去后,昭华宫偏殿内的暖香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种事后的冰冷与余悸。
萧烬(伪装中的萧灼)端坐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痕。方才谢孤舟那双几乎要将她剥皮拆骨、灼热又冰冷的眼睛,依旧烙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知道了。
即便不是全部,也绝对是核心的部分。那特殊的冷香,是“无烬”最隐秘的标识之一,绝非寻常江湖人能知晓,更遑论追踪。他不仅知道,而且用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当面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幻象。
为什么?他想要什么?
“灼儿?”百里牧云温和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他依旧站在她身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目光里带着清晰的担忧,“你脸色很不好,可是方才谢将军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此人出身江湖,性子冷硬倨傲,若有冒犯,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话语体贴入微,却又 subtly 地将谢孤舟排斥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强调着彼此的差异与距离。
萧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眸看向百里牧云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那副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与后怕的柔弱表情:“没有,谢将军只是……关心案情罢了。是我想起围场之事,有些心悸。”她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秀眉微蹙,“许是昨夜未曾安睡。”
这是完美的托词,符合她“受惊过度”的现状。
百里牧云眼中掠过一丝心疼,自然而然地在她身旁坐下,距离稍近,却仍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几枚清香扑鼻的琥珀色药丸。
“这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宁神丸,效果比方才那些给谢将军的更强些,但药性更温和,不会伤身。”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独有的亲昵,“此刻便服一枚吧,会舒服许多。”
他的举动无可指摘,关怀真切,但那种不容拒绝的、将一切纳入掌控的温柔,让萧烬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她需要百里牧云的势力和掩护,但他的靠近,同样是一种负担。
她依言接过一枚药丸,就着他递上的温水服下,低声道谢:“总是劳烦世子费心。”
“为你,怎会是费心。”百里牧云微笑,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流连不去,“只愿你早日康健,重现笑颜。”
殿内气氛似乎缓和下来,流淌着一种看似温情脉脉的静谧。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多久。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锦书略显紧绷的通传:“殿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至枢密院,听闻……听闻镇北将军此次追击残敌,遇伏受了伤!”
“什么?!”
萧烬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手边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然未觉。
方才面对谢孤舟步步紧逼都勉强维持的镇定,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总是蕴着水光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惊骇与恐慌。
姐姐!是姐姐的消息!她受伤了?!
百里牧云也被她这剧烈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温声安抚:“灼儿别急!只是听闻,消息未必准确!镇北将军武功盖世,用兵如神,即便遇伏,也定能化险为夷!”
他的安抚却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萧烬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
那不是别人,那是萧灼!是她的姐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肉至亲,是照亮她所有阴暗岁月的光!她们血脉相连,甚至能模糊感知到对方的极度痛苦。虽然此刻并无明确的痛感传来,但“遇伏受伤”这四个字,已足以让她肝胆俱裂!
“我要去见父皇!我要知道确切消息!”萧烬声音发颤,推开百里牧云的手就要往外冲,平日里伪装的柔弱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击得粉碎,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热锐与焦灼。
“灼儿!”百里牧云再次拉住她,力道不容置疑,声音却依旧温和,“此刻枢密院定然忙乱,陛下也在处理紧急军务,你此刻过去,于事无补,反而添乱。我已让人去探听详细情况,很快就会有更确切的消息传来。你且安心在此等待,好吗?”
他的话语有理有据,眼神却深邃地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变化。萧灼与镇北将军关系亲密,担忧是正常的,但此刻“萧灼”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那是一种超越了臣子对将领、甚至妹妹对姐姐的担忧,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慌。
萧烬在他的注视下,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了,她是“萧灼”,是病弱受惊的长公主,不该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外露,更不该对边关将领的伤势表现出超越常理的关切。
她缓缓收回脚步,身体却依旧僵硬,指尖冰凉,微微发抖。她垂着眼,努力平复呼吸,试图找回那副脆弱的外壳:“我……我只是太害怕了……围场之事才过,若是将军再出事……北疆怎么办?南晏怎么办?”
她将动机拉回到家国大义上,勉强遮掩了过去。
百里牧云眸光微闪,顺势将她扶回榻上,语气愈发温柔:“我明白,我明白。但越是此时,越要稳住。你放心,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他的话音刚落,一名穿着南疆服饰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对着百里牧云微微颔首。
百里牧云拍了拍萧烬的手背:“你看,消息来了。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走向殿外,与那侍卫低声交谈了几句。萧烬的心高高悬着,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信息。
百里牧云的侧脸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很快转身回来,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好消息。将军确实遇伏,左臂为流矢所伤,但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已退回大营休整。敌军伏兵已被尽数剿灭。”
皮肉伤……并无大碍……
萧烬高高悬起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一阵虚脱感袭来,让她几乎坐不稳。还好……只是皮肉伤……
但紧接着,更深的不安和焦躁涌上心头。姐姐受伤了,即便不重,她也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被困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扮演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公主,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亲自去看一眼、确认她的安好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像毒蚁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必须做点什么。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她喃喃着,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某种决意在那双看似柔弱的眸底沉淀下来。
百里牧云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温声道:“既然将军无恙,你也可放心了。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体贴地告退,留下空间让她独自平复。
殿门再次合上。
萧烬脸上的脆弱和恐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决绝。
“锦书。”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婢在。”锦书无声地出现。
“备纸墨。要‘那种’墨。”萧烬吩咐道,眼神锐利如刀。
“是。”锦书心领神会,立刻去准备。
很快,一套看似普通的文房四宝被送了上来。但萧烬研磨时,指尖在内侧某个极其隐秘的凸起上轻轻一按,研磨出的墨汁便带上了一种极淡的、特殊的草木清气。这是“天机阁”用来传递绝密信息的方式,墨迹干涸后无色无味,唯有用特制的药水才能显形。
她提起笔,略一沉吟,便快速书写起来。字迹依旧是属于“萧灼”的柔婉,内容却截然不同。
「北疆伏击,姐伤如何?实情速报!京中诸事皆安,勿念。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切切!」
写的是让姐姐保重,报的是京中平安。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与担忧,以及那句“实情速报”,却暴露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她不信百里牧云的话,或者说,她需要听到姐姐亲口确认安好。
她将字条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铜管,递给锦书:“用最快的途径,送到北疆大营,亲自交到将军手上。”
“是。”锦书接过铜管,迟疑了一下,“殿下,谢将军那边……”
提到谢孤舟,萧烬的眼神瞬间结冰。
“他?”她冷嗤一声,指尖抚过方才被茶水溅湿、此刻已然微凉的裙裾,“他既然拿了我的药,总不能白拿。”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谢孤舟的步步紧逼不能再放任不管,必须将他拖住,至少在北疆局势明朗、姐姐安全之前,不能让他再深挖下去。
“让我们的人,在江湖上放点消息出去。”萧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就说……听闻谢孤舟将军重伤初愈,却得宫中贵人青睐,赐下南疆灵药,其中似乎有幾味药材,颇为罕见,似与多年前一桩江湖秘案有关……说得模糊些,引人探究即可。”
她要利用那盒药,反过来给谢孤舟制造麻烦。江湖人心诡谲,对秘闻轶事最为热衷,尤其是涉及宫廷秘药和江湖旧案,足以吸引无数目光聚焦在谢孤舟身上,让他无暇他顾。
锦书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锦书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
萧烬独自一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着残雪,敲打着窗棂。
姐姐受伤了……虽然不重,但战场刀剑无眼,下一次呢?她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朝堂、江湖、边境……处处潜藏着危机。她们真的能走到最后吗?
谢孤舟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百里牧云温柔面具下的偏执,萧澈日益加深的怀疑,还有那些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扑上来咬一口的毒蛇……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白皙纤长、看似柔弱无骨的手。这双手,可以执笔写出最婉约的诗句,也可以握刀斩下最狠厉的弧光。可以端起最精致的茶盏,也可以调配最致命的毒药。
光与影在她身上交织,撕裂又融合。
她是萧灼,也是萧烬。
她是南晏最尊贵的长公主,也是江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首领。
可此刻,她只想是那个可以扑进姐姐怀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的小女孩。
但这个奢望,早已在多年前那个被迫分离的夜晚,就彻底破碎了。
窗外,寒风呜咽,如同困兽的哀鸣。
与此同时,宫城外,谢孤舟暂居的府邸。
书房内,气氛凝肃。
谢孤舟面前的书桌上,正摆放着那个从昭华宫带出来的紫檀木药盒。盒子已经打开,几个玉瓷药瓶被取出,一字排开。
他并未急着检查药物,而是先拿起那个空盒子,指尖细细摩挲着盒身的每一寸木质纹理,内力微吐,感知着内部的每一丝异常。
忽然,他指尖在某处极其隐秘的接缝处微微一顿。
眼神骤冷。
内力凝聚于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处接缝撬开。里面并非中空,而是夹着薄如蝉翼的一层深色香料,那特殊的冷冽气息,正是由此散发出来,极其微弱,若非他早有怀疑且感知惊人,根本无从察觉。
这盒药,从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他的、赤裸裸的试探和……挑衅。
她早知道他能认出这味道!所以故意用了这个盒子!甚至可能故意让这味道沾染在她自己身上!
那个女人……那个拥有着最纯净眼眸和最惑人香气、却藏着最深秘密的女人!
谢孤舟胸腔中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愤怒,是被戏弄的屈辱,是更加炽烈的探究欲,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强烈吸引的悸动。
他放下盒子,拿起其中一个药瓶,拔开塞子,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药香扑鼻,确实是上好的安神药材。
但他并未掉以轻心。指尖碾碎一粒药丸,仔细分辨着其中的成分。除了明面上的药材,还有一种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追踪香。
味道极淡,与他之前在她身上以及这盒子上闻到的那种冷香同源,但更隐蔽,一旦沾染,除非用特殊药水清洗,否则十日内气息不散。
她想追踪他的行踪?
谢孤舟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
他将那几粒被碾碎的药丸重新装回瓶内,塞好瓶塞,将药瓶原样放回盒中。
既然她想玩,那他便奉陪到底。
他倒要看看,这重重迷雾之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个在雁回岭与他以命相搏的狠戾杀手,那个在围场出手果决的冷冽公主,那个在昭华宫柔弱无助的受惊佳人……
到底,哪个才是真?
或者,如那个荒谬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测般——皆是真?
他需要更多的线索。
谢孤舟起身,走到书房一角,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放着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陈旧的信件和零碎物品。他从中取出一个同样小巧的铜盒,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已经干枯发黑的……泥土。
若是萧烬在此,必定会心惊。那泥土上,正残留着极其微弱的、与她身上以及那药盒夹层中一模一样的冷香气息!
这是他从雁回岭那夜与她交手的地方,小心翼翼收集回来的。他一直无法确定这气息的来源,直到今日,在昭华宫,在那近在咫尺的距离下,他终于确认了!
这气息,属于“无烬”的首领,也属于长公主萧灼!
他将那铜盒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骨生疼,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片惊涛骇浪。
窗外,暮色渐合,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