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牧云·温柔陷阱与无声的网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仿佛暴风雨前压抑的死寂。
昭华宫仿佛真的成了一座精心雕琢的囚笼。萧烬依旧扮演着受惊休养的“萧灼”,每日汤药不断,谢绝了一切探视,连百里牧云都只在外殿问候几句,便被锦书以“殿下刚服了药睡下”为由婉拒于门外。
她在等。等北疆的消息,等萧澈的回复,也在等……谢孤舟下一步的动作。
那种明知已被窥破伪装,却不知对方何时会彻底撕破脸的悬疑感,如同钝刀割肉,折磨着她的神经。她像是被困在蛛网中心的蝶,能清晰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拉扯与窥伺。
百里牧云的“关怀”无孔不入。各式各样的补药、安神香、甚至一些精巧的南疆玩物,每日都会准时送达昭华宫,附上他亲笔书写的、语气温柔关切的便笺。他从不逾矩,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用这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不断强调着他的存在,编织着一张看似柔软、实则难以挣脱的网。
萧烬对着又一盒刚刚送到的、价值千金的血燕窝,眼神冰冷。百里牧云的心思,她何尝不知。他像是在耐心地驯养一只受惊的雀鸟,用无尽的温柔和物质一点点软化她的警惕,让她习惯他的庇护,最终彻底落入他的掌控。
这份“温柔”,比谢孤舟直白的探究更让她感到窒息。
而谢孤舟那边,却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再次求见,没有进一步的试探,仿佛那日在偏殿那近乎撕破脸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但萧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放弃了。那日的眼神,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灼热与冰冷,绝非错觉。他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这种沉默,反而更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蛰伏,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萧澈的回复,终于通过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悄然送达。
锦书将新的蜡丸呈上时,指尖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显然传递过程绝非易事。
萧烬迅速捏碎蜡丸,展开纸条。上面的密码文字比她发出的更加密集。
「姐安。左臂箭伤及骨,失血过多,兼染风寒,曾一度高热昏迷,现已稳住,然体虚需静养,月内恐难再临战阵。消息确凿,勿忧。」
看到“箭伤及骨”、“失血过多”、“高热昏迷”这几个字眼时,萧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百里牧云轻描淡写的“皮肉伤”背后,竟是如此凶险!姐姐……她独自在北疆大营,是如何熬过那段昏迷的时光?
强烈的后怕与心疼瞬间淹没了她,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撑住身体。
「‘千丝引’流言起于黑市‘无踪坊’,源头经三重转手,指向一匿名人,初步排查与宫内某位贵人母族有旧怨,似欲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慎防。」
宫内某位贵人母族?旧怨?萧烬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皇后的家族?或是其他几位有子的妃嫔背后势力?他们是想借谢孤舟这把“刀”,同时除掉她和谢孤舟?还是想将水搅浑,趁机牟利?
萧澈的情报精准而致命,不仅证实了她的猜测,还将潜在的威胁指向了更深处宫廷斗争。这潭水,比她想得更深、更浑。
纸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京中亦不太平,多方视线聚焦昭华宫,恐有变。如需撤离,随时可安排。澈。」
撤离?萧烬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能撤到哪里去?天下虽大,但姐姐的江山社稷在此,她们多年的谋划在此,她又能撤到哪里去?
萧澈的援助是真,担忧是真,但这份过于周全的“保护”,也隐隐透露出他似乎已窥见更多她身处险境的真相。他猜到她在宫中的处境远比表现出的更危险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姐姐既然已挺过最危险的关头,目前需要的是静养,那她这边就必须稳住,绝不能自乱阵脚,给敌人可乘之机,更不能让远在北疆的姐姐还要为她分心。
她需要反击。至少,要斩断一只伸过来的黑手。
“锦书,”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杀伐决断的冷意,“让我们的人,去‘关照’一下无踪坊,特别是经手这笔生意的人。问问他们,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把主意打到皇宫里来。”
“是。”锦书眼中寒光一闪,立刻领命。无踪坊是黑市消息贩子,向来认钱不认人,但无烬城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另外,”萧烬略一沉吟,“给听雨楼回信:「情报已悉,多谢。宫中尚稳,暂无离意。望继续留意北疆及‘千丝引’后续。」”
她暂时不需要撤离,但萧澈这条线不能断。他的情报网络对她至关重要。
锦书记下,迟疑道:“殿下,那百里世子那边……今日的药材和问候又到了。还是像前两日一样收下,然后回一份例礼吗?”
萧烬目光扫过那盒精致的血燕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随即又被冰冷的算计取代。百里牧云……或许,他的“温柔”也并非全无用处。
“收下。替我多谢世子美意。”她淡淡道,“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挑一副前朝大家的山水真迹,给世子送过去,就说我卧病在床,无聊时偶得此画,观之心绪稍宁,借花献佛,请世子一同品鉴。”
他不是想靠近吗?那就给他一个靠近的理由。一副需要“品鉴”的画作,足以成为一个合情合理的、请他入宫一叙的借口。她需要亲自探一探他的底,看看他对于北疆的真实情况到底知道多少,又在这京城的乱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或许,还能借此……搅动一下谢孤舟那边过于沉寂的局。
锦书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恭敬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当日下午,百里牧云便收到了那副价值连城的古画以及“萧灼”的亲笔信笺。信上字迹依旧柔弱婉约,语气却比前两日稍显活泛,带着一种病中烦闷、欲寻人说话解闷的依赖感。
看着信笺,百里牧云温润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笑意。鱼儿,终于开始试探着触碰鱼饵了。他不怕她有所求,就怕她一直缩在壳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当即回信,表示对画作极感兴趣,愿即刻入宫与殿下共赏,并为殿下解闷。
一切合乎礼数,水到渠成。
然而,就在百里牧云的车驾刚刚抵达宫门,他人尚未踏入昭华宫范围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先他一步,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再次闯入了萧烬紧绷的视野。
来人是谢孤舟。
他并非递帖求见,而是直接持了枢密院的令牌,以“协查围场刺杀案,有紧急线索需询及公主殿下”为由,强闯宫门,直逼昭华殿外!
守卫宫门的禁军显然被他的气势和令牌震慑,竟不敢强行阻拦,只能一边派人飞快入内通传,一边勉强跟着他,试图拖延时间。
谢孤舟根本不予理会,他一身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面色冷峻,眼神如冰封的剑锋,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迫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卷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受够了等待,受够了那些迂回试探和暗中流言!那盒掺了追踪香的药,那些指向“千丝引”的恶毒谣言,还有那日夜探昭华宫发现的、另一批隐秘的监视者……所有线索都像是一条条毒蛇,在他心中缠绕、嘶鸣!
他必须要一个答案!现在就要!
尤其是在他刚刚收到来自北疆的、另一条更为惊人的密报之后——那条密报,几乎印证了他最大胆、也最疯狂的猜想!
锦书惊慌失措地冲进内殿时,萧烬正准备换上见客的宫装。
“殿下!不好了!谢、谢将军他……他持枢密院令牌强行闯宫,说要即刻见您,询问围场案线索!已经快到殿门外了!”
萧烬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谢孤舟选择了最直接、最不留余地的方式!
她甚至能听到殿外传来的、隐约的呵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而几乎同时,另一名小宫娥也白着脸跑进来:“殿下,百里、百里世子的车驾已到宫门,正往这边来了……”
前有猛虎强闯,后有饿狼逼近。
萧烬站在殿中,一瞬间仿佛被冰水浇头,但极致的危机感反而逼出了她骨子里的冷静。她快速扫了一眼身上才穿了一半的、略显素雅的常服,眼神一凛,瞬间做出了决断。
“锦书,拦住百里世子,就说我突发不适,正在饮药,请他在偏殿稍候片刻。”她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镇定,“立刻去!”
“那谢将军……”锦书急道。
“让他进来。”萧烬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厉色,“就在这正殿见他。”
避无可避,那便迎面而上!
她倒要看看,谢孤舟如此不管不顾,究竟手握怎样的“紧急线索”!又能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如何!
锦书咬牙,立刻转身去安排。
萧烬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鬓,脸上那属于“萧灼”的柔弱表情尚未完全调整到位,殿门外那沉冷而熟悉的脚步声已然逼近,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紧接着,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凛冽的寒风率先灌入,吹得殿内帘幕翻飞,烛火摇曳。
谢孤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的光线,第一时间便精准地锁定了殿中那道纤细的身影!
四目相对。
一个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一切的锋芒和压抑不住的风暴。
一个强作镇定,眼底却难掩惊悸与被他强行闯入的愠怒。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孤舟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未来得及更换的、比起正式宫装显得过于简单素净的常服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一旁桌上未来得及收起的北疆舆图(虽已快速合上,但并未收起),眸色愈发深沉难测。
他一步步走进殿内,无视两旁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的宫人,径直走到萧烬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淬了冰,“臣,有急事请教。”
萧烬强迫自己迎上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抠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伪装。
“谢将军……这是何意?”她声音微颤,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被冒犯的怒意,“持械闯宫,惊扰本宫静养,这便是将军的为臣之道吗?!”
“事急从权,惊扰殿下,臣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谢孤舟语气毫无波澜,目光却寸步不让,“但围场刺杀一案,关乎殿下安危与朝廷颜面,臣发现重大线索,需立刻向殿下求证。”
“什么线索需要将军如此……”萧烬的话音未落,却被谢孤舟接下来的动作猛地打断!
只见他猛地将手中一直紧握的那份卷宗举起,却不是展开,而是从其中抽出一小块用绢布包裹的东西,直接递到萧烬眼前!
那绢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根干枯扭曲的、暗褐色的……草药残渣!
同时,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萧烬耳边,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臣方才查到,当日围场刺客所用箭矢之上,除了常规毒物,竟还沾染了此物——产于南疆幽冥谷、极为罕见的‘蚀骨草’残渣!”
“此毒阴狠,见血封喉,绝非寻常江湖匪类所能得!而据臣所知,普天之下,能驾驭此毒、甚至以其入药而不伤自身者——”
他的声音骤然顿住,目光如利刃般直刺萧烬骤然苍白的脸,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近乎逼问的姿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唯有药王谷嫡传弟子!”
“殿下您说,这幕后之人,究竟是如何得到这‘蚀骨草’,又为何要用来……袭击您呢?”
“或者……”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桌上那幅合起的舆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危险,带着一种致命的诱导和审视。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并非殿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