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孤舟·蚀骨诘问与心海惊涛
谢孤舟的话，如同淬了冰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向萧烬伪装最核心的部位——药王谷嫡传弟子身份，那是独属于姐姐萧灼的荣耀，也是她们姐妹最深层的秘密之一。
“蚀骨草”三个字，更是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瞬间链接起无数信息碎片！
北疆军报中提及的、姐姐所中那诡异阴毒的箭伤！萧澈密信里“箭伤及骨”的描述！谢孤舟此刻手中的“证据”！还有……百里牧云那看似关切、源源不断送入宫的南疆药材！
一切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可能性——那围场刺杀，那北疆暗箭，或许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同一张巨大毒网的一部分！而这张网，似乎与南疆，与百里牧云，甚至与……药王谷的传承，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谢孤舟的逼问更是毒辣至极——“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并非殿下您？”
这几乎是在明示：刺客真正要杀的，是远在北疆、身为药王谷传人的镇北将军萧灼！而围场的那场刺杀，或许只是障眼法，或许是为了牵制，或许……是为了验证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怒意，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萧烬的头顶，几乎要焚毁她的理智！若谢孤舟所言非虚，那姐姐在北疆身受重伤、几近濒死，竟是源于此等阴毒算计？！而自己，竟差点成了害死姐姐的帮凶？！
然而，极致的情绪冲击往往能催生出极致的冷静。就在那怒火即将冲破伪装堤坝的刹那，萧烬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转化为更浓烈、更符合“萧灼”人设的惊惧与茫然。
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可怕联想，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眼中瞬间蓄满了水光，是纯粹而不掺一丝杂质的惊恐与受伤。
“谢……谢将军……你、你此言何意？”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仿佛被那“蚀骨草”和“目标非您”的猜测吓坏了，“什么药王谷？什么嫡传弟子？我……我不知……那毒草……怎会与我有关？又怎会与北疆……”
她表现得完全像一个被可怕真相和无端牵连吓懵了的深宫公主，下意识地否认，语无伦次，甚至因为过度惊惧而微微弯下了腰，用手捂住心口，呼吸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病弱”、“不谙世事”公主骤然面对如此血腥阴谋和专业指控时的反应，刻画得入木三分。
殿内跪着的宫人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
谢孤舟死死盯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震惊，那恐惧，那茫然……都太过真实，真实到几乎要让他再次动摇。
但他手中的证据，北疆传来的密报，以及那日偏殿中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这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冷冽气息，都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怀疑之上。
他向前又迫近一步，几乎要撞上她。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压迫感，将萧烬完全笼罩。
“殿下当真不知？”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视，“药王谷避世百年，绝学不传外人。蚀骨草乃其秘传毒经中记载的奇毒，非谷中核心弟子不可知、不可用。而据臣所知，当年药王谷老谷主闭关前，曾秘密收过一名关门弟子……”
他话语微顿，目光如炬，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殿下久居深宫，体弱多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之际，却是如何一日日好转的？您每日所饮的那些‘补药’，其中几味珍稀药材，恐怕也非宫中常备，更像是……出自某种特定传承的秘方吧？”
萧烬的心跳如擂鼓！谢孤舟查得比她想象的更深！他竟然连姐姐是药王谷弟子、以及日常用药的细微异常都注意到了！这份洞察力和执着，可怕得令人心惊！
她绝不能承认！一旦承认药王谷传承，就等于承认了她与北疆那位“将军”之间存在无法解释的深厚联系，所有的伪装都将摇摇欲坠！
“将军是怀疑我……我与江湖邪派有染吗？”她抬起泪眼，声音带着被侮辱的颤抖与委屈，仿佛谢孤舟的指控玷污了她皇室公主的清誉，“我自幼病弱，父皇母后遍寻天下名医奇药为我续命，所用之物品类繁杂，我……我怎知它们来自何处？又怎知什么药王谷、什么蚀骨草？”
她像是气急了，又像是怕极了，眼泪终于滚落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将军今日闯宫，便是要用这些莫须有的江湖传闻，来审问本宫吗？围场遇刺的是我，受惊卧床的是我，如今……如今还要被将军如此质疑……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崩溃。
美人垂泪，委屈惊惧，足以打动世上绝大多数人。
但谢孤舟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深处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汹涌。她的眼泪，她的辩白，完美得无懈可击。可越是完美，就越是让他觉得……虚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在疯狂地提醒他，眼前这个人，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气氛紧绷到极致之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以及锦书刻意提高的、带着几分焦急的通报声：“殿下，百里世子到了，听闻殿下身体不适，特来探视。”
百里牧云来了！
萧烬心中猛地一凛！他来得太快了！谢孤舟闯宫的消息定然刚传出去，他就到了，像是早已等候在附近！
而谢孤舟在听到“百里世子”四个字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周身冷意更甚。百里牧云……南疆世子……蚀骨草……
萧烬瞬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百里牧云的到来，既是新的危机，也是打破眼前僵局的突破口！
她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泪眼婆娑地望向殿门口，声音带着无限的委屈与依赖，颤声唤道：“牧云哥哥……你来了……”
这一声“牧云哥哥”，叫得百转千回，无助又可怜，与她平日称呼“百里世子”的疏离客气截然不同，显然是情急之下下意识的依赖。
谢孤舟听到这个称呼，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着那包蚀骨草残渣的手指猛地收紧。
百里牧云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急切。他一进殿，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跪了一地的宫人、面色冷峻持物逼问的谢孤舟、以及泪眼婆娑、摇摇欲坠的“萧灼”尽收眼底。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震惊与关切之色，快步上前，先是极其自然地将萧烬微微护在身后侧，隔开了谢孤舟过于逼近的压迫姿态，然后才转向谢孤舟，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质询：
“谢将军，这是何故？殿下凤体欠安，需要静养，何事需要您如此……急切地持械闯宫，惊扰殿下？”他目光落在谢孤舟手中那显眼的绢布包上，“将军手中这是？”
谢孤舟冷眼看着百里牧云这番维护的姿态，心中那股无名火愈烧愈旺。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绢布包示意了一下，声音依旧冷硬：“世子来得正好。本将军正在询问围场刺杀案相关线索。此物乃从当日刺客箭矢上发现的南疆奇毒‘蚀骨草’残渣。据查，此毒与药王谷渊源极深。本将军正请教殿下，对此有何见解。”
他将“南疆奇毒”和“请教殿下”几个字咬得略重，目光锐利地看向百里牧云，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百里牧云闻言，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与凝重：“蚀骨草？此物确是南疆幽冥谷特有，阴毒无比，但早已绝迹多年，怎会出现在围场刺客手中？”他眉头紧锁，看向谢孤舟的眼神充满了坦荡的疑惑，“将军莫非怀疑此事与南疆有关？抑或是……与殿下有关？”最后一句，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
不等谢孤舟回答，他又转向萧烬，声音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殿下受惊了。此等江湖毒物，殿下久居深宫，如何能得知？谢将军怕是查案心切，有所误会了。”
他三言两语，既点明了蚀骨草的南疆出身，撇清了自己的直接嫌疑（绝迹多年），又再次强调了“萧灼”的不知情，将谢孤舟的指控定性为“误会”。
萧烬借着百里牧云的身形遮挡，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很好，百里牧云接戏接得很快。现在，该她将这把火，引回去了。
她轻轻扯了扯百里牧云的袖角，抬起苍白的脸，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声音微弱却足够清晰，带着后怕与委屈：“牧云哥哥……谢将军说……说那毒草是什么药王谷的……还说……可能刺客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冲……”
她像是害怕得说不下去，目光却“无意”地、怯生生地扫了一眼桌上那合起的北疆舆图。
这个暗示，极其隐晦，却又极其致命！
她什么都没明说，却完美地借用了谢孤舟之前的猜测，并将“北疆”这个关键词，再次抛了出来！
果然，谢孤舟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幽深，紧紧盯住了百里牧云。是啊，如果目标不是公主，那只能是北疆那位！而百里牧云，这位来自南疆、手握重兵、对“萧灼”表现出超乎寻常关心的世子，他的动机，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百里牧云感受到谢孤舟目光中的审视与冷意，心中微微一沉。他自然听懂了“萧灼”未尽之语中的引导，暗叹这位“公主”反击之犀利。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谢孤舟的怀疑焦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露出更加惊讶和凝重的表情，甚至带着几分被无端牵连的无奈：“冲北疆？将军是怀疑，有人想借围场之事，行声东击西之策，真正目标乃是镇北将军？”他看向谢孤舟，语气诚恳，“将军，此事事关重大，若有线索，牧云愿倾南疆之力，助将军查明真相，还殿下清白，也还北疆一个安稳。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惊扰殿下凤体。”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不该惊扰公主”这一点上，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同时表明了自己愿意协助调查的坦荡态度，反而显得谢孤舟今日的闯宫行为，过于莽撞和失礼。
谢孤舟眼神冰冷地在百里牧云和“萧灼”之间来回扫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是默契！百里牧云的坦荡无可指摘，“萧灼”的柔弱委屈天衣无缝。可他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滚越大。
尤其是“萧灼”刚才那个看向北疆舆图的、怯生生的眼神……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刻意为之的引导？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分不清了。
眼前这个泪眼朦胧、看似完全依赖百里牧云的公主，和那日偏殿中眼神偶尔锐利、能精准挡住他试探的身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或者说……都是真的，却属于不同的灵魂？
那个荒谬的、疯狂的、却又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他的心海——双生子！
只有这个解释，才能完美解答所有的矛盾！光明璀璨的镇北将军，黑暗神秘的杀手首领，深宫病弱的娇憨公主……如果她们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呢？！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血液几乎逆流！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何性格迥异，为何能力悬殊，为何总有时机上的微妙错位！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萧灼”脸上，试图从那副完美无瑕的柔弱伪装下，找出另一张冷冽面孔的痕迹。
萧烬被他那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探究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寒，仿佛灵魂都要被看穿。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将身体更紧地靠向百里牧云一侧，寻求庇护般低声道：“牧云哥哥，我……我有些头晕……”
百里牧云立刻顺势扶住她，语气担忧：“殿下定是受惊过度，又站久了。”他转而看向谢孤舟，语气虽然依旧温和，却带上了送客的意味，“谢将军，线索既已问询完毕，是否可让殿下休息了？若再有疑问，不如移步枢密院，牧云愿一同前往，与将军详谈。”
谢孤舟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问不出更多了。有百里牧云在场，他不可能再用强逼的手段。
他看了一眼几乎半靠在百里牧云怀中的“萧灼”，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里，除了惊惧和委屈，再也看不到其他。或许……真的是他猜错了？或许那日的冷冽只是错觉？或许北疆的密报另有隐情？
巨大的不确定感和连日来的精神煎熬，让他的头也隐隐作痛起来。那日偏殿中嗅到的、那一丝极淡的、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的冷香，仿佛又萦绕在鼻尖，与此刻殿内浓郁的安神香和药味交织在一起，混乱着他的感官和判断。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与困惑死死锁回心底。他退后一步，恢复了臣子的姿态，只是声音依旧冷得掉渣：“是臣鲁莽，惊扰殿下。臣告退。”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包蚀骨草残渣，又扫过百里牧云扶着“萧灼”的手，眸色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决绝而冷硬的弧线。
直到那迫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萧烬紧绷的神经才骤然一松，腿一软，几乎真正瘫倒下去，却被百里牧云稳稳扶住。
“殿下！”锦书等人这才敢围上来，一脸后怕。
百里牧云扶着萧烬，让她在软榻上坐下，语气温柔依旧，眼神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孤舟离去的方向：“谢将军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萧烬靠在软枕上，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掩去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和冰冷杀机。不同？他何止是不同！他简直是疯了！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彻底撕破一切！
而百里牧云……她睁开眼，看向眼前这位温润世子。他今日来得如此及时，言语之间又将嫌疑引向南疆又自身撇清，是真的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她感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拢。而她自己，仿佛置身于网心，周围迷雾重重，敌友难辨。
“牧云哥哥，”她轻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那蚀骨草……南疆当真绝迹了吗？会不会……有什么人暗中培育？”
百里牧云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她，眸光温润如水，却深不见底。
他微微一笑，笑容依旧令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却让萧烬的心底再次一寒。
“幽冥谷险峻异常，毒物横行，早已是生灵禁区。是否真有人能潜入其中重获此毒……牧云不敢妄断。不过，”
他话锋微转，语气意味深长。
“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有时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就像那幅古画，远看山水朦胧，近观方能领略笔锋之妙。殿下以为呢？”
他像是在说画，又像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萧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谢孤舟的狂风暴雨暂歇，但百里牧云的温柔迷雾，却更加浓重了。
而此刻，走出昭华宫的谢孤舟，并未直接出宫，而是屏退跟随的禁军，独自一人立在宫墙阴影之下。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几根干枯的蚀骨草，眼神晦暗不明。
刚才，在殿内，当百里牧云出现，“萧灼”下意识依赖地靠近那人时，他清楚地看到，在她微微散开的衣领内侧，靠近锁骨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为何与他记忆中，某次与无烬城首领交手时，在他凌厉剑招下于对方锁骨处留下的那道剑伤……如此相似？
一个是深宫病弱公主，一个是江湖冷酷杀手。
两道本该绝无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伤痕印记……
冷风呼啸而过，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入宫墙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
谢孤舟猛地握紧了手掌，枯硬的草渣刺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抬起头，望向昭华宫那巍峨却冰冷的殿宇飞檐，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只剩下近乎偏执的锐利与冰封的决然。
不管那里面住着的，是人是鬼，是光是影。
他一定要亲手……撕开来看个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