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惊梦·碎片如刃与旧誓灼心
谢孤舟回到暂居的枢密院廨房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廨房内陈设简洁冷硬,与他的人一般,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肃杀。他反手关上房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
他走到桌前,将那包用绢布小心翼翼包裹的蚀骨草残渣放下。枯黑的草叶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谲,散发着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这就是险些夺走北疆那位战神性命的毒物。也是今日,他用来刺向深宫那位“娇弱”公主的利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佩剑冰冷的剑柄,那日偏殿中指尖传来的、与她腕骨相触的微妙的韧性与力度,再次清晰地浮现。还有……方才在昭华宫,惊鸿一瞥间,她衣领下那道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旧疤。
疤痕……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头痛骤然袭来,并非剧烈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的胀痛。他忍不住抬手用力按压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黑暗中,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凛冽的月光,荒芜的悬崖。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独特的、冷冽又带一丝若有似无药苦的异香。
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剑气撕裂夜风的尖啸。
一个黑衣身影,脸上覆盖着狰狞的恶鬼面具,眼神如万年寒冰,出手狠辣诡谲,每一招都直奔要害,是纯粹的、为杀戮而生的技艺。
那是无烬城的首领,“烬”。他追踪多时的宿敌。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杀。双方都负了伤,血染衣袍。他的剑更快更准,一度将对方逼至绝境。最后一记杀招,他剑势如龙,直刺对方心口,对方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种近乎扭曲的身法极限闪避,剑尖最终未能刺穿心脏,却狠狠划过了对方的锁骨下方!
“嗤啦——”布帛撕裂的声响。
剑锋割开皮肉,带出一溜血珠。
月光下,那截白皙的锁骨下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破碎的衣料。
对方闷哼一声,眼神却丝毫未变,依旧冰冷死寂,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反而借着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反手洒出一把毒粉,逼得他不得不后退避让。
趁此间隙,那黑影如鬼魅般投入悬崖下的浓雾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崖边几点尚未干涸的鲜血,以及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独特的冷香混合着血腥的气息。
那段记忆因为中毒和后续的追杀而有些模糊残缺,他始终记不清那毒粉的具体模样,也记不清对方最终是如何逃脱的。但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那悍不畏死、以伤换机的狠戾,还有……那道他亲手留下的、位于锁骨下方的剑伤疤痕的形状和位置,却像是用烙铁烙刻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而今天,在昭华宫,在那样近的距离下,他看到了什么?
在“萧灼”那纤细白皙的、理应被绫罗绸缎精心呵护的脖颈下方,衣襟因她微微踉跄的动作而散开一丝缝隙的地方——一道极淡极浅、几乎要与肤色融为一体,但仔细看仍能分辨出的、细细的旧疤痕轮廓!
位置、形状……与他记忆中,无烬城首领“烬”锁骨下的那道剑伤,何其相似?!
“轰——!”
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矛盾、所有的不合理,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疯狂至极、却又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答案!
为什么深宫公主会偶尔流露出冷冽眼神?
为什么她能精准地格挡开他的试探?
为什么她对江湖事、对药王谷似乎有所关联却又极力否认?
为什么北疆将军与无烬首领的武功路数那般相似却又风格迥异?
为什么她们从未同时出现过?
为什么……那道疤,会出现在“萧灼”身上?!
一个身体里,难道真的能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光明与黑暗,娇憨与冷酷,救人的医者与夺命的杀手……这怎么可能?!
谢孤舟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猩红,呼吸粗重,额角青筋隐现。他被自己这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摆脱的猜想惊得心神俱震!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
那他这段时间的挣扎、他的愤怒、他的探究、他那些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对那个冷冽身影的复杂关注……又算什么?
他一直以来追捕的、厌恶的、却又在某些时刻感到一种诡异吸引的宿敌,和他奉命保护的、看似纯真无邪的公主殿下……竟然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共用同一具躯体的双生姐妹?
那他对“萧灼”那日益增长的、连自己都觉得莫名所以的关注和悸动,究竟是因为她是“萧灼”,还是因为……她偶尔流露出的、属于“烬”的影子?
“我爱的从来是影非光……”
不久前,他曾在极度困惑和愤懑中,于无人处嘶吼出的这句话,此刻如同诅咒般回响在耳边,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难道……从那么早开始,他的本能就已经越过了理智,辨认出了那个真正吸引他的灵魂?那个隐藏在光明表象之下的、孤戾而强大的影?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凶猛。记忆的碎片混合着情感的狂潮,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他脑中疯狂搅动。那些与“烬”交手的画面,与“萧灼”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百里牧云维护的姿态,“萧灼”依赖地呼唤“牧云哥哥”的声音……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嘈杂,几乎要将他逼疯!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吟,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硬的墙壁上!
“嘭!”的一声闷响,墙壁微微震颤,拳峰处立刻传来骨节的剧痛和皮肤破裂的灼热感。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physical 的疼痛暂时压制住了脑海中的风暴,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流血的手,眼神变幻不定。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无论真相多么匪夷所思,他必须验证它!
他需要证据,确凿的、无法辩驳的证据!
那道疤痕……是关键!
他必须再次确认那道疤痕!亲眼确认它的存在,它的形状,它的位置!确认它是否真的与记忆中的剑伤一模一样!
可是,该如何确认?
难道要像今日这般,再次不管不顾地强闯昭华宫,粗暴地扯开公主的衣领查看吗?今日已是万分侥幸,有百里牧云打岔和“萧灼”的完美表演才勉强脱身,若再来一次,且目标明确直指公主凤体私密之处,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不仅是他,整个谢家都可能被拖入深渊!
可不如此,又能怎样?难道要等下一次“烬”出现时,再去确认她身上的伤疤?且不说“烬”神出鬼没,就算出现,也必是生死相搏,哪有机会让他细看旧伤?
等等……
谢孤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百里牧云!
今日百里牧云出现得太过巧合,态度也太过自然,仿佛一早便料到他会去,一早便准备好为“萧灼”解围。而且,他对蚀骨草的了解,对南疆之事的撇清,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甚至……他是否本就是知情人之一?
那日围场,百里牧云对“萧灼”的维护就非同一般。还有他看“萧灼”的眼神……那不仅仅是臣子对公主的恭敬,也不仅仅是世交之间的关怀,那里面藏着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占有的温柔和了然。
如果双生子的秘密真的存在,百里牧云这位与皇室关系密切、又深谙南疆各种秘术奇毒的世子,是否就是那个连接光与影的桥梁?是否就是那个……守护着这个惊天秘密的人?
若是如此,从他这里入手,或许比直接面对戒备森严、演技精湛的“萧灼”或神出鬼没的“烬”要更容易一些?
风险极大。百里牧云此人,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深不可测。一旦试探失败,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刻的谢孤舟,已经被那个疯狂的猜想和心中翻腾的、连自己都无法命名的强烈情感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困顿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哪怕那光亮可能通往更深的地狱,他也无法控制地想要扑过去。
他需要答案。立刻!马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奔涌的躁动和头痛,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后的寒铁。
他走到水盆边,用冷水冲洗了一下手上伤口周围的血迹,随意扯过一条布巾草草包扎了一下。动作间,那股属于军人的利落和悍戾气息再次回到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皇城巍峨而森严的轮廓。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适合……逼问的时刻。
他需要一份“投名状”,一份足以引起百里牧云高度重视,甚至不得不与他私下会面的“大礼”。
他想到了今日“萧灼”情急之下看向北疆舆图的眼神,想到了那份关于蚀骨草来源的、指向宫内某位贵人母族的密报……
谢孤舟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有了。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略一沉吟,便开始奋笔疾书。写的并非奏章,而是一封加密的密函,收件人赫然是——百里牧云。
信中的内容,并非直接询问双生子或疤痕之事,那太过愚蠢。他巧妙地整合了今日调查到的关于“蚀骨草”可能来源于南疆某股隐秘势力(甚至暗示可能与南疆内部权力斗争有关)的“线索”,以及他“意外”截获的、关于宫内有人欲借北疆战事和围场刺杀一事“一石二鸟”、同时针对镇北将军和南疆世子的“阴谋”。
他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发现重大阴谋、出于道义和对局势的担忧而秘密告知盟友”的位置上。语气凝重,措辞谨慎,却处处暗藏机锋,暗示此事背后水极深,牵涉甚广,需当面密谈。
这封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点出了百里牧云可能真正关心的利益要害(南疆内部、自身安全),又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必须私下见面的理由,更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主动分享情报的“合作者”地位。
写完后,他用特殊的火漆封好,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心腹暗卫。
“将此信,秘密送至南疆世子百里牧云下榻的驿馆,务必亲自交到他本人手中,避开所有耳目。”谢孤舟声音低沉,眼神锐利如鹰,“告诉他,谢某今夜子时,在城西‘听雨楼’旧址等他,过时不候。”
“听雨楼”旧址,那是他与无烬城首领多次交手、也是他曾与“烬”两败俱伤的地方。选在那里,或许潜意识里,他也存了某种试探和验证的心思。
暗卫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谢孤舟独自留在廨房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显得孤寂而冷硬。
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百里牧云未必会来,即便来了,也未必会透露半分真相,甚至可能反过来套他的话,或者……直接灭口。
但他别无选择。
那个关于双生子的猜想,那个关于疤痕的疑影,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魔障。若不弄清楚,他迟早会被这种疯狂的猜测和日益炽烈的情感彻底吞噬。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冷静。
远处,昭华宫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灯火阑珊,一片静谧,仿佛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那里面的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后怕哭泣?还是在与百里牧云商议下一步的对策?或者……早已卸下伪装,变回了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首领?
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看清那被精心掩盖的真相。
“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出来。”
夜色渐深,皇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之下,涌动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暗流。
而此刻的昭华宫内,并不如谢孤舟想象的那般平静。
百里牧云并未久留,在安抚好“受惊”的公主,又意味深长地说了那番关于“真真假假”的话后,便适时告退,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仿佛真的只是恰巧路过,好心解围。
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根刺,扎在了萧烬的心头。
锦书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下萧烬一人时,她脸上那柔弱惊恐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深沉的锐利。
她走到妆台前,微微扯开衣领,对着模糊的铜镜,侧头看向锁骨下方那道极浅的旧疤。
指腹轻轻抚过那细微的凸起,冰凉的触感让她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这道疤,是她当年初出茅庐,与谢孤舟那次生死搏杀留下的纪念。几乎致命,养了许久才愈合,用了最好的祛疤药膏,平日根本看不出来。却没想到,今日竟在那种情况下,被谢孤舟看了去!
他当时那骤然变得探究锐利的眼神……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还有百里牧云……他今日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那番话,是在提醒她?警告她?还是……另有所指?
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周的陷阱环环相扣,谢孤舟的步步紧逼,百里牧云的迷雾重重,萧澈的远程关切下隐藏的担忧,北疆姐姐的伤势……还有那隐藏在暗处、操纵着蚀骨草的黑手……
每一条线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需要信息,需要主动出击。
“锦书。”她低声唤道。
锦书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殿下。”
“让我们的人,重点查两个人。”萧烬眼神冰冷,“第一,谢孤舟近日的所有行踪,接触过什么人,查过什么案卷,特别是关于药王谷和无烬城的。第二,百里牧云入京后的所有动向,他与南疆的通信,以及他身边那些南疆带来的随从的底细,特别是……是否有人精通毒术或与幽冥谷有关。”
“是。”锦书毫不犹豫地应下。
“还有,”萧烬略一沉吟,“给北疆传信,用最紧急的渠道,提醒姐姐,小心南疆来的‘援军’或‘药材’,特别是与幽冥谷可能有关的一切。让她务必以养伤为重,暂避锋芒,一切等我消息。”
她不能再让姐姐承受任何风险。
“是!”锦书感受到萧烬语气中的凝重,神色也愈发肃然。
命令下达后,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萧烬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
谢孤舟的怀疑显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他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百里牧云的心思更是深不见底,他今日看似解围,实则将水搅得更浑。
而她自己,还能在这越来越小的缝隙中,周旋多久?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谢孤舟今日那震惊、愤怒、困惑、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目光……还有他离去时那决绝冰冷的背影。
心口某处,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微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悸痛。
她猛地攥紧了手心,用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用疼痛驱散那不该有的情绪。
她是萧烬,是无烬城的首领,是活在阴影里的那把刀。她不需要,也不该有这些软弱的、多余的情感。
especially……是对那个男人。
夜色更深了。
子时将近。
城西,废弃的“听雨楼”旧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破败,断壁残垣间,仿佛还残留着昔日激烈搏杀留下的剑痕与血腥气。
谢孤舟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独立于残破的庭院中央,玄衣墨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闭着眼,耐心地等待着。
风声呜咽,掠过荒草,发出窸窣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谢孤舟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处。
月光下,一道修长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踱出,月白的衣袍在夜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润如玉的浅笑。
正是百里牧云。
他果然来了。
谢孤舟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又猛地提了下来。
赌局,开始了。
百里牧云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目光扫过周围荒凉的景象,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依旧:“谢将军真是选了个……怀旧的好地方。”
谢孤舟转过身,面对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暗流。
“世子肯赏光前来,谢某荣幸之至。”
四目相对,一个温润带笑,一个冷峻如冰。
无形的锋刃,在这片曾浸满鲜血的废墟之上,悄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