圛兴城北郊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脱离了高耸城墙的压迫,荒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草木和露水的清冷。远处,圣都那片永不熄灭的灯火光晕,如同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低沉的喧嚣被距离拉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江侯执、福伯和无缘三人,几乎是靠着本能,沿着官道旁草木茂盛的野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再也挪不动半步,才在一片远离道路的稀疏林地边缘停了下来。
“呼…呼…”江侯执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夜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福伯更是直接瘫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喘息,显然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只有无缘,依旧挺直着脊背,斗笠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呼吸也略显急促。他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头颅,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望向圣都方向那一片迷蒙的光晕,捻动念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到此算是安全了…”江侯执喘匀了气,直起身,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来路,确认没有任何追兵的迹象,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看向无缘,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小师父,多亏长公主殿下和兖愘教主!若非他们……”
无缘收回目光,转向江侯执和福伯,双手合十,深深一躬:“缘来陀佛。此番脱险,全赖二位施主舍命相护,贫僧…感激不尽。”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诚。
江侯执连忙摆手:“小师父言重了!大哥吩咐的事,我们拼死也要办到!”他定了定神,脸上显出郑重之色,伸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封着火漆的小包。他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函,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
“小师父,”江侯执将信函双手递到无缘面前,语气恳切,“这是大哥的亲笔信。大哥吩咐,请您一路向北,前往北通城。”
“北通城?”无缘接过信函,入手微沉。他知道那是扼守帝国南北要冲的重镇。
“正是。”江侯执点头,“北通城主溥云河大人,昔年进圣都觐见圣帝时,与我家大哥有过一段交情,颇为投契。大哥信中已言明原委,您持此信去寻江城主,他定会妥善安置,护您周全。”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少年人的豪气与不舍,“此地不宜久留,我与福伯也需即刻返回塔府复命。小师父,前路漫漫,务必珍重!”
福伯也挣扎着站起身,对着无缘深深作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感激与担忧:“小师父,保重!”
无缘将信函郑重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他再次双手合十,对着眼前这一老一少,深深一躬:“缘来陀佛。二位施主大恩,贫僧铭记于心。愿佛祖庇佑,后会有期。”
没有多余的寒暄。江侯执和福伯最后望了一眼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灰色身影,咬了咬牙,转身迅速没入返回圣都方向的黑暗之中。
无缘独立于荒野,夜风吹动他单薄的僧袍。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那片象征着权力与风暴中心的煌煌灯火,捻动念珠,转身,步履坚定地踏上了向北的未知之路。身影渐渐融入北方深沉如墨的夜色。
圣都圛兴,圣朝的核心,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慌之中。
圣帝祇褍的寝殿,早已不复往日的庄严肃穆。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殿内所有的灯火都被点燃,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和绝望。宫人们垂手侍立,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脸上只有一片麻木的惶恐。
巨大的龙榻上,层层锦衾之下,圣帝祇褍形销骨立,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艰难而痛苦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破裂。曾经那双充满猜忌、阴鸷与威严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只剩下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微弱光芒,死死地盯着龙榻前跪倒的众人。
护塔侯江侯端跪在最前,腰背挺得笔直,深紫色的侯爵朝服上,白塔徽记在灯火下反射着沉重冰冷的光。他紧抿着唇,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一种山雨欲来的忧虑。在他身后,是圣帝最为倚重的谋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巫贤,以及一身深紫色星月法袍、神情悲悯却深不可测的涅世教主兖愘。再往后,是几位同样位高权重、脸色苍白的心腹重臣。
而在龙榻的另一侧,跪着圣帝的子嗣。长公主祇暄跪在最前,她穿着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如雪,眼眶红肿,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身体因极力压抑的悲痛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惶惑而微微颤抖。在她身后,是太子祇泺、皇子祇衽、祇烈等人。他们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紧绷的颈项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从龙榻上爆发出来,圣帝祇褍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只濒死的虾米,蜡黄的脸瞬间涨成骇人的紫红色。旁边的老太监慌忙上前,用丝帕接住他咳出的污血,那刺目的猩红瞬间染透了明黄的丝帕。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颓然倒回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扫过榻前众人,最终,那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意志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祇暄身上。
“朕……朕怕是……时日无多……”圣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身后……江山……社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艰难地转向江侯端、巫贤和兖愘,“卿等……乃……朕之……股肱……托孤……重臣……”
他的手指,枯瘦如同鹰爪,颤抖着、极其费力地指向龙榻内侧。侍立的老太监会意,立刻从锦被下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明黄绸缎包裹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用五色丝线精心捆扎,封口处盖着鲜红的传国玉玺大印——正是传位诏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卷诏书吸引,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朕……传位于……”圣帝祇褍的目光再次转向祇暄,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最后的决绝,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更多的是一种将千斤重担强行压下的冷酷,“……长公主……祇暄!”
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父帝!”祇暄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她几乎是失声惊呼出来,“不!父帝!儿臣……儿臣……”她慌乱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儿臣才疏德薄,不堪重任!求父帝收回成命!太子、皇弟们……”她急切地看向身后同样震惊抬头、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祇泺等人。
“住口!”圣帝祇褍猛地打断她,声音虽弱,却带着垂死帝王的最后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祇暄的喉咙。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朕……心意……已决!此乃……天命!亦是……朕……为你……选定的……路!”
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江侯端、巫贤和兖愘,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卿等……务必……竭忠……尽智……辅佐……新君……安定……社稷……若……有异心……朕……纵在……九泉……亦……难……瞑目!”最后几个字,带着刻骨的寒意,让几位重臣心头俱是一凛,深深叩首下去。
“儿臣……领旨……”太子祇泺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干涩无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低垂的头颅掩盖了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怨毒、不甘、屈辱……他身后的皇子祇衽、祇烈等人也如梦初醒,纷纷叩首,声音或惶恐或麻木地应和:“儿臣……领旨……”
圣帝的目光最后落在兖愘身上。兖愘教主微微抬起头,迎上圣帝那充满托付与无声威慑的目光。他那张悲悯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双手合十于胸前,法杖顶端的幽蓝宝石在灯火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声音低沉而庄重,如同神谕宣判:
“圣帝陛下放心。祇暄殿下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臣与涅世圣教,自当竭尽所能,护佑新君,以安社稷,以慰圣心。” 他的话语,无疑为这突如其来的传位增添了一份“神授”的光环,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祇暄身上。
祇暄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父帝那决绝的眼神,重臣们沉重的叩首,兄弟们压抑的应和,还有兖愘那如同命运宣判般的话语……像无数道冰冷的锁链,瞬间将她缠绕、禁锢!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推拒?辩解?反抗?在父帝垂死的意志面前,在传国玉玺的威压之下,在所谓“天命”的重负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命运巨轮无情碾过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父帝那枯槁的面容,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光,所有的挣扎和不甘,最终都化作一股带着血腥味的苦涩,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纤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哭。
她缓缓地、无比沉重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颤抖的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儿臣……祇暄……领旨……谢……恩……”
声音细若蚊呐,却像耗尽了她的所有生机。
圣帝祇褍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听到祇暄那破碎的领旨声,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眼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从锦被边缘滑落。
“陛下!”
一直侍立在侧的老太监猛地扑倒在龙榻前,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这声悲鸣,如同一个信号,瞬间撕破了乾元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父帝——”祇暄再也无法抑制,伏地痛哭失声,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失去至亲的悲痛和面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恐惧。
“陛下——”江侯端、巫贤、兖愘及众位重臣,纷纷以头抢地,发出悲恸的哭号。一时间,殿内哭声震天动地。
太子祇泺和皇子们也伏地痛哭,然而,在他们低垂的头颅下,在汹涌的泪水掩盖中,眼神却复杂地交汇着。那眼神里有失去父亲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剥夺继承权的屈辱、震惊,以及迅速滋生的、冰冷的权谋算计。祇泺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祇暄在巨大的悲痛与惶惑中抬起头,泪眼朦胧。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那卷被老太监恭敬捧在手中的明黄诏书,在满殿烛火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芒。那光芒,像是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又像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
她看到江侯端抬起头,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但望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悲痛,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凝重、担忧,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无声的压力。
她看到兖愘教主缓缓起身,法杖轻点地面,幽蓝的宝石光芒流转,悲悯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如同神明俯视迷途的羔羊。
殿外,象征着帝王驾崩的九声沉重丧钟,穿透层层宫墙,带着无尽的哀恸与一个时代终结的苍凉,轰然敲响!那浑厚而悲怆的钟声,如同命运的巨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圣都圛兴每一个角落,也砸在祇暄那还未曾准备好、却已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稚嫩肩头。
钟声回荡,夜色如墨。
祇暄在震耳欲聋的哭嚎与丧钟声中,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悲痛依旧,但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命运强行灌注的冰冷意志,正艰难地在她眼底深处凝结。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父帝的丧礼需要她主持,帝国的权力交接需要她面对,那些隐藏在悲痛面具下的虎视眈眈的眼睛,需要她去警惕……
她,长公主祇暄,即将成为圛兴圣朝第一位女帝。这沉重如山的冠冕,已不由分说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承担。
命运的齿轮,带着血腥与铁锈的气息,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冷酷无情地,在她纤弱的身体上,轰然转动起来。而她,只能咬紧牙关,挺直那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脊梁,在这滔天巨浪之中,学着……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