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几乎是把自己塞进出租车后座的。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和浑浊的尾气，也把那片幽深曲折的灰墙迷宫彻底关在了身后。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皮革清洁剂和淡淡的烟味，司机按下计价器，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去哪？”司机的声音带着京片子特有的卷舌音，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南站。”顾笙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干涩。她报出目的地，身体深深陷进并不柔软的座椅里。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高楼、车流、广告牌……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像无数只没有温度的眼睛。胃里那块沉甸甸的油腻感依旧顽固地坠着，带着那两点冰冷红光的惊悸和酱卤咯吱盒的浓烈余味，搅得她一阵阵反胃。额角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试图汲取一点凉意，压下那股翻腾的不适和残留的悚然。

她闭上眼。出租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电台里模糊的京韵大鼓、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这些嘈杂的声响试图填补思维的空白，但门洞里那两点幽暗的红光，却像烧红的铁钉，顽固地钉在意识的黑暗背景上。冰冷，毫无生气，带着一种非人的注视感。那是什么？废弃监控探头的指示灯？某种动物的眼睛？还是……别的什么？陈腐木头和淡墨的气味仿佛又萦绕在鼻端，阴冷潮湿。

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口腔里全是酱卤的咸鲜和灼痛感，混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再去想。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东西。

车子驶入北京南站巨大的穹顶之下。人流如织，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冰冷的蓝光。顾笙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汇入行色匆匆的人潮。车站广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车次信息，拉杆箱轮子的滚动声汇成一片嗡鸣。这巨大的、充满人工秩序的喧嚣空间，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神经末梢残留的惊悸。

她买了最近一班去天津的高铁票。当列车启动，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连成模糊的光带时，身体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彻底瘫软在座椅里。高速行驶带来的轻微摇晃感，像一种温和的催眠。胃里的油腻感还在，但那股冰冷的悚然，终于被车轮碾过铁轨的、规律而宏大的“哐当”声渐渐驱散、稀释。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意识。她靠在椅背上，额角依旧贴着冰冷的车窗，在列车单调的行驶声中，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种无梦的、带着车厢浑浊气味的昏沉。

……

“天津西站到了。” 广播里柔和的女声带着一点津腔尾音。

顾笙猛地惊醒。车厢里灯光通明，乘客们纷纷起身拿行李。短暂的昏睡并没有驱散疲惫，反而让四肢更加酸沉。胃里那块油腻感沉甸甸地提醒着她，上一顿是何时、何物。口腔里的灼痛感减轻了些，但酱卤的余味似乎更深地渗入了味蕾深处。

她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天津西站的空气比北京南站似乎湿润些，混杂着海河特有的水汽和淡淡的咸腥。站台上寒风凛冽，瞬间吹散了车厢里的闷热。她裹紧外套，将背包带往上提了提，汇入站内的人流。巨大的指示牌指向地铁和出租车方向。

没有犹豫，她径直走向地铁通道。现在需要的不是景点，不是博物馆，甚至不是天津古文化街的喧闹。她需要一个更直接、更猛烈的东西，来彻底冲刷掉胃里的沉坠感、口腔的余味，还有那份盘踞在神经末梢、挥之不去的冰冷惊悸。

地铁穿过城市的地下脉络。当顾笙从西北角地铁站钻出地面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将天津老城厢的街道染上一层暖黄的光晕。空气里的海河气息更浓了，混杂着路边小摊飘来的食物香气。她没看地图，只是循着一种本能——对热量的本能，对最原始、最粗暴的油脂焦香的本能——在交错的小巷里穿行。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

就在一条窄巷的转角，昏黄的路灯下，支着一辆简陋的三轮车。车斗被改造成一个操作台，上面架着一口圆形的、中间微微鼓起的黑铁鏊子（ào zī）。鏊子底下，小煤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鏊子底，将它烧得滚烫，空气都被烘烤得微微扭曲。鏊子边缘，一溜摆开几个敞口的塑料盒：乳白浓稠的面糊、黄澄澄的鸡蛋液、深褐色的甜面酱、红艳艳的辣酱、碧绿的葱花、还有一小堆炸得金黄酥脆的薄脆（馃箅儿）。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穿着半旧的深色棉服，围裙上沾满了油渍。他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只见他右手舀起一勺面糊，手腕一抖，乳白色的糊糊“唰”地一声甩在滚烫的鏊子中央，左手拿起一个T字形的小木推子，手腕灵活地一转、一刮、一抹，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如同舞蹈。不过两三秒，那摊面糊就被均匀地推成了一个完美的、薄如纸的圆形面皮，边缘微微翘起，贴在滚烫的鏊子上，瞬间凝固变白，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和浓郁的谷物焦香！

紧接着，他右手抓起一个鸡蛋，“啪”地一声在鏊子边沿磕开，蛋液准确地甩在尚未完全凝固的面皮中央。左手的小推子再次启动，飞快地将金黄的蛋液均匀地推开、刮平，覆盖住整个面皮！蛋液接触滚烫鏊子的瞬间，“滋啦——”一声更加响亮、更加悠长的爆响！浓郁的蛋香混合着麦香，猛烈地爆发出来，像一颗香气炸弹在寒夜中炸开！蛋液迅速凝固，变成诱人的金黄色，紧紧包裹着薄脆的面皮。

趁着蛋液将凝未凝，汉子右手如闪电般抄起一把碧绿的葱花，天女散花般均匀地撒在金黄的蛋皮上。左手的小铲子早已就位，贴着鏊子边缘一铲、一掀，手腕一抖，整张金黄喷香、点缀着翠绿葱花的煎饼便稳稳地翻了个面！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煎饼背面接触滚烫鏊子的瞬间，又是一阵更密集的“滋滋”声！背面被烙得焦黄酥脆。汉子毫不停歇，右手拿起小刷子，在甜面酱罐子里飞快地蘸饱了深褐色的、油亮粘稠的酱汁，手腕灵活地挥动，在焦脆的煎饼背面刷上均匀、丰厚的一层。酱汁接触高温的瞬间，更加浓郁的酱香被激发出来！紧接着，辣酱刷上，红艳艳的色泽刺激着眼球。最后，他抓起一大把炸得金黄酥脆、薄如蝉翼的薄脆（馃箅儿），“咔嚓”一声掰成两半，整齐地码在涂满酱料的煎饼中央。小铲子贴着鏊子边缘利落一铲，手腕带着巧劲一翻、一卷，再一折！一个饱满滚烫、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煎饼馃子，便稳稳地落进了垫着薄油纸的塑料袋里。

“给！趁热！”汉子把塑料袋往顾笙面前一递，声音带着点津腔的爽利，额头冒着汗珠，被炉火映得发亮。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蛋香、麦香、酱香、油炸薄脆的焦香，混合着炉火的烟火气。

顾笙接过那滚烫的塑料袋，指尖瞬间感受到惊人的热度。她甚至来不及走到一边，就站在三轮车旁，昏黄的路灯下，迫不及待地对着塑料袋里那鼓胀饱满、金黄诱人的煎饼馃子，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在寒夜的小巷里炸响！那是薄脆（馃箅儿）在牙齿下粉身碎骨的声音！无数滚烫、酥脆到极致的碎片在口腔里疯狂炸裂！紧接着，是柔软有嚼劲的蛋皮和薄面皮被牙齿切断的触感。然后，滚烫、咸鲜、浓郁醇厚的甜面酱裹挟着红辣酱的刺激感，混合着葱花的辛香，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满了整个口腔！

烫！真烫！烫得她眼泪瞬间飙了出来，却根本停不下来！酥脆与柔韧，滚烫与咸鲜，酱香的醇厚与油炸的焦香，葱花的辛烈与辣酱的刺激……所有极致的感官元素在这一刻以最生猛、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混合、爆炸！粗暴地冲刷着每一个味蕾细胞，蛮横地占领了所有感官通道！

胃里那块沉坠了许久的油腻感，被这滚烫、生猛、带着粗暴生命力的美味洪流瞬间冲垮、席卷、吞噬！口腔里残留的酱卤余味、那点阴冷的墨香、甚至那两点红光的惊悸，都被这更猛烈、更纯粹、更接地气的烟火香气彻底覆盖、驱散！额角的汗“唰”地涌了出来，顺着鬓角和鼻尖往下淌，被寒风一吹，又冷又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烫得直跺脚，却像饿了三天的狼，对着那金黄喷香、酱汁淋漓的缺口，又狠狠地咬下了第二口！

“咔嚓嚓——！！！” 更响亮的碎裂声。薄脆的碎屑和滚烫的酱汁顺着塑料袋边缘往下淌。在这天津老城厢昏黄的路灯下，在煎饼馃子摊橘红色炉火的光晕里，顾笙狼狈又痛快地吞咽着，被烫得龇牙咧嘴，额角汗珠滚落，鼻尖通红，眼里还带着刚才被烫出的生理性泪水。但身体里那股被阴冷胡同和冰冷红光冻结的滞涩感，终于在这粗暴、滚烫、带着浓烈市井生命力的津门烟火里，被彻底地、酣畅淋漓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