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打滚粗粝的甜糯还在舌根盘踞,豆面粉沾了满手,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粘腻。顾笙把剩下的草纸团了团塞进口袋,指尖搓掉那些金黄的粉末。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暖烘烘的黄米面团子,持续散发着原始的热量,抵御着塞外凛冽的晨风。额角被风吹得发紧,皮肤绷着,但身体深处那股被蛤蟆吐蜜精制甜暖包裹的脆弱感,被这更粗粝、更扎实的塞外热量夯实了。
她挤出喧闹泥泞的早市,循着手机地图和一种本能的直觉——对高处、对开阔、对某种精神性存在的直觉——往城外走。空气愈发清冽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脚下的路从铺着脏雪的柏油路,变成覆盖着冻得硬实的残雪的土路,最后是依着山势开凿出来的、简陋的石阶。石阶缝隙里填满了冻土和枯草,踩上去又硬又滑。
越往上走,风越大。山风毫无遮拦地刮过裸露的岩石和积雪的坡地,发出呜呜的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视野却越来越开阔。铅灰色的天穹低垂,覆盖着连绵起伏的、覆满银白积雪的山峦。山势雄浑冷硬,裸露的黑色岩脊如同巨龙的骨骸,刺破厚厚的雪被,沉默地指向天空。空气里只剩下松针被冻僵的清冽气息、冰雪的寒意,以及脚下冻土被踩碎时散发的、极其微弱的尘土腥气。
胃里那团驴打滚带来的暖意,在这空旷、冷硬、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天地间,像风中摇曳的一点烛火,顽强地燃烧着,却更显渺小。额角被寒风刮得生疼,皮肤像要裂开。她拉高了围巾,只露出眼睛,一步步往上攀。石阶陡峭,呼吸变得急促,白气在眼前剧烈地翻腾,瞬间被风吹散。
终于,爬上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建筑群,如同神迹般,嵌在对面白雪皑皑的山坳之中。
巨大的、依山势层叠而上的白台红墙,在铅灰色天幕和茫茫雪野的映衬下,色彩对比强烈到惊心动魄。洁白的台基厚重如山体本身延伸,红色的宫墙如同燃烧的火焰带,沿着陡峭的山坡蜿蜒攀升。最顶端,在整座建筑群的最高处,一座鎏金铜瓦的殿宇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种沉郁、内敛、却不容忽视的辉煌。那便是小布达拉宫(普陀宗乘之庙)的金顶。它沉默地矗立在群山之巅,俯瞰着脚下苍茫的雪域,散发着一种混合着宗教庄严与塞外苍凉的磅礴气势。
寒风在山坳间奔突嘶吼,卷起积雪,形成一道道旋转的白色烟柱。那辉煌的金顶在灰白天光下,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被冰雪和寒风浸透的冷硬质感,仿佛不是纯粹的黄金,而是凝固的、沉重的阳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肃穆,隔着空旷的山谷,扑面而来。
顾笙站在山脊上,风几乎要把她吹透。胃里的暖意像被这宏大的景象和刺骨的寒风压缩得更小、更紧实。她裹紧了外套,望着那片红白相间的巍峨建筑群。没有香火缭绕的烟雾,没有人声鼎沸的朝拜,只有风雪的呜咽和建筑本身沉默的、冰冷的重量。旅人的脚步被隔绝在外,只有这天地间的风雪,与这凝固的信仰图腾默然相对。
额角被风吹得麻木。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雪沫灌入肺腑,呛得喉咙发痛。金顶的光芒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有些遥远而疏离。胃里那点驴打滚的甜糯暖意,在这片纯粹的、冰冷的宏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真实地支撑着她站在这里。
她转身,沿着另一条更陡峭、更少人迹的雪径,朝着山坳下方那片相对平缓的谷地走去。风在耳边呼啸,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离那辉煌的金顶越远,身体反而感觉轻松了一些。那沉重的精神压迫感被甩在身后,只剩下纯粹的、肉体对抗严寒的疲惫。
谷地里积雪更深,覆盖着枯黄的草甸。远处能看到几座低矮的石头房子,屋顶压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出细弱的、淡蓝色的炊烟,很快被寒风吹得歪斜、消散。空气里那股牲畜棚的膻臊和牛粪燃烧的气息,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一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边缘,靠近一座低矮石屋的背风处,顾笙的脚步顿住了。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顽强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冰雪的冷冽、以及牛粪燃烧的烟火气,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气味……是茶香。
不是江南绿茶的清雅,也不是乌龙茶的馥郁,更不是英式红茶的甜腻。它是一种极其厚重、极其浓郁、带着粗粝颗粒感的……烟熏火燎的茶香?仿佛茶叶在滚烫的石头或者铁板上被反复炙烤过,然后投入沸腾的、带着浓重奶腥味和盐味的液体中,长时间熬煮。一种混合着烟熏、奶膻、咸味和茶碱浓烈气息的、极其复杂粗犷的味道。
这气味若有若无,被风撕扯着,时断时续。但它太独特了,带着一种高原特有的、对抗严寒的生命力。胃里那点被压缩的驴打滚暖意,被这丝粗犷的茶香一勾,猛地又活跃起来,像被投入了一颗火星。口腔里残留的豆面甜香,也在这咸腥厚重的茶气冲击下,显得单薄起来。
她循着那丝时隐时现的气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绕到石屋的侧面。
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子,靠着石屋的墙壁用几根粗木棍和破旧的毡布勉强搭起来,勉强能挡住一些风雪。棚子中央,地上挖了个浅坑,坑里几块牛粪饼烧得正旺,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带着草腥味的暖香(而非刺鼻的臭味)。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架在上方一口被烟火熏得黢黑的、鼓腹小口的巨大铜壶壶底。
铜壶里发出沉闷的“咕嘟咕嘟”声,浓郁的白气从壶口和壶盖缝隙里持续不断地涌出来,带着那股极其霸道厚重的茶奶咸香,正是刚才那气味之源!白气被寒风一吹,瞬间散开,但那浓烈的气味却更加清晰地弥散在棚子周围小小的空间里。
一个穿着厚重、油腻的绛红色僧袍的身影,背对着她,盘腿坐在铜壶旁的一块破毡子上。身影佝偻着,头埋得很低,几乎缩进了宽大的僧袍领子里,只露出一个剃得发青的后脑勺。他枯瘦的、骨节粗大的手,正用一根长长的木勺,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搅动着铜壶里滚沸的茶汤。木勺刮过厚重的铜壶内壁,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咕嘟…咕嘟…” 茶汤在壶里翻滚,浓稠的白气不断升腾。那烟熏、奶膻、咸味和浓茶气息混合成的粗犷暖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固执地盘旋、升腾,像一个温暖而坚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