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破规·心渊对弈与毒誓无声
月光凄冷，泼洒在听雨楼旧址的断壁残垣上，如同覆上一层寒霜。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和孔洞，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谢孤舟与百里牧云，一玄衣一白袍，一冷峻一温润，相隔三丈而立，无声对峙。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比刀剑相向更加令人窒息。
“怀旧？”谢孤舟重复了一遍百里牧云的话，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情绪，“或许吧。只是不知世子对此地，是觉得熟悉，还是陌生？”
他意在试探，目光如鹰隼般锁住百里牧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百里牧云闻言，脸上温润笑意不变，甚至更深了些，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几道深刻的剑痕，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自然是熟悉的。当年听雨楼亦是京城一大风雅之地，可惜啊……一朝倾覆，化为焦土。据说此地后来成了某些江湖恩怨的了结之处，血煞之气颇重，没想到谢将军竟会选在此处密谈。”
他四两拨千斤，完美避开了谢孤舟关于“熟悉”的真正指向（无烬城首领在此与谢孤舟的交手），只谈及听雨楼表面的繁华与覆灭，甚至暗示此地不祥，将谢孤舟的选择归结为武将的百无禁忌。
滴水不漏。
谢孤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煞气重的地方，往往才能逼出一些见不得光的真相。世子以为呢？”
百里牧云眸光微闪，笑容依旧：“将军此言，倒是深奥。牧云愚钝，只知光明之下亦有阴影，真假本就难辨。就如将军信中所述之事，扑朔迷离，令人心惊。”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正题，语气也随之凝重了几分，“将军信中所言，关于蚀骨草来源的猜测，以及那指向宫内与南疆的‘一石二鸟’之策……不知可有更确切的证据？”
他主动提起，反而显得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为求证而来。
谢孤舟盯着他，缓缓道：“证据若确凿，此刻便不是在此密谈，而是直奏天听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锐利，“但诸多线索交汇，由不得谢某不深究。蚀骨草出自南疆幽冥谷，此其一。围场刺客所用箭矢淬炼此毒，手法专业，非寻常匪类所能为，此其二。当日殿下遇刺，世子恰好就在近旁，救援及时，此其三。”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节节攀升，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而最巧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北疆镇北将军亦遭暗算，所中之毒，同样诡异罕見，且与南疆脱不开干系！世子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百里牧云静静听着，面对谢孤舟步步紧逼的气势，他竟丝毫未退，脸上那温润的笑意甚至未曾减弱半分，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幽光。
“确实巧合。”他轻轻颔首，表示认同，随即话锋一转，“但也正因为过于巧合，反而显得刻意。将军不觉得，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目的就是为了将祸水引向南疆，或者……引向某些特定的人？”他目光坦然地看着谢孤舟，“比如我，比如……与南疆关系匪浅的镇北将军？”
他竟主动将“镇北将军”点了出来！
谢孤舟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世子何出此言？”
百里牧云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一丝无奈与凝重：“不瞒将军，今日见到那蚀骨草，牧云心中亦是震惊无比。此物阴毒，早已在南疆绝迹，如今重现人间，并同时牵扯公主殿下与镇北将军……这背后若无人操纵，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将军怀疑有人想一石二鸟，牧云却觉得，这或许是一石三鸟。”
“哦？”谢孤舟挑眉。
“公主殿下若在围场出事，陛下震怒，朝廷动荡。镇北将军若在北疆遭遇不测，边关危矣，国本动摇。”百里牧云缓缓道，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清晰可闻，“而若同时能将这两桩泼天罪责，通过‘蚀骨草’这条线，巧妙地引到南疆，或者引到与南疆渊源极深的镇北将军身上……那么，最终得利的，会是谁呢？”
他轻轻巧巧，便将谢孤舟暗中引导的嫌疑，反推了回去，指向了那隐藏在更深处的、挑拨离间、意图渔翁得利的幕后黑手。同时，他再次强调了萧灼（镇北将军）与南疆的“渊源”，却巧妙地将这种渊源定义为“被利用的受害者”，而非“合谋者”。
逻辑严谨，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谢孤舟心中已有那个疯狂的猜想，几乎都要被他说服了！
谢孤舟沉默片刻，忽然道：“世子似乎对镇北将军格外关心。”
百里牧云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坦荡的怀念与敬重：“幼时曾有幸与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彼时她虽年幼，已显露出不凡气度与仁心。家父亦常赞将军乃国之柱石，南疆与北疆虽远，却同卫南晏江山，牧云心中对将军自是敬重关切。更何况，将军与公主殿下姐妹情深，关心将军，亦是关心殿下。”
他再次将“姐妹情深”自然地带出，仿佛这只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孤舟的心跳再次失控。姐妹……他几乎要脱口问出那句盘桓在心头的话！
但他强行忍住了。不能急，百里牧云太狡猾，直接问，只会被打太极挡回来。
他需要更锋利的刀。
“世子可知，”谢孤舟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沙哑，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百里牧云的眼睛，“今日在宫中，谢某询问殿下关于药王谷之事时，曾在殿下身上……看到一点有趣的东西。”
百里牧云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快得仿佛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但谢孤舟捕捉到了！他心脏狂跳！
“哦？是何有趣之物？竟让将军在那种场合下还有暇留意？”百里牧云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但他周身那温和的气场，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
谢孤舟向前踏出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不足一丈，他能清晰地看到百里牧云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倒影深处的冰冷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自己锁骨下方偏左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一道旧疤。位置、形状……与谢某记忆中，无烬城首领‘烬’身上的一道剑伤，一模一样！”
“世子博闻强识，精通百家，更与宫中走动频繁……可知殿下金枝玉叶，深居简出，为何身上会有那样一道……本应只出现在江湖顶尖杀手身上的致命旧伤？！”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风声、虫鸣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几乎要迸出火花的激烈对视！
百里牧云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收敛了起来。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谢孤舟锐利如刀的身影，眸色渐深，如同平静的湖面下骤然涌起的暗流。
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谢孤舟，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测度的审视。
这种沉默，这种反应，远比任何激烈的辩驳更让谢孤舟心惊！
他几乎可以肯定，百里牧云知道！他一定知道！
良久，百里牧云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似是无奈，又似是……某种决断。
“谢将军，”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褪去了所有温和的伪装，露出内里冰冷的底色，“你可知，你正在触碰一个足以让你，让谢家，甚至让整个南晏朝堂万劫不复的秘密？”
谢孤舟瞳孔骤缩！他承认了！他几乎是变相地承认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呼吸一窒，但他强行稳住心神，眼神更加锐利：“谢某只求真相！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真相？”百里牧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真相往往比刀剑更伤人。将军今日在宫中，已险些将殿下逼入绝境。如今又凭一道莫须有的疤痕臆测，将军可知，你这‘求真’的执念，可能会毁掉什么？”
“莫须有？”谢孤舟逼问，“世子敢说那道疤不存在？敢说那疤痕的来历毫无蹊跷？”
百里牧云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夜风吹起他月白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世子，而像是一个守护着巨大秘密的、冷静而危险的棋手。
“存在如何？不存在又如何？”百里牧云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飘忽莫测，“将军是聪明人，当知这世间许多事，并非非黑即白。有些人，有些身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得已的平衡，一种……守护。”
他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低沉，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谢将军，你执着于分辨光与影，可知有时，正是影子的存在，才衬托出光的璀璨？也正是影子的牺牲，才换来了光能安然照耀山河？”
“你所看到的，所怀疑的，或许并非虚假。但你若执意要将那影子拖到日光之下……那最终被灼伤、甚至毁灭的，可能不仅仅是影子本身，更是那束光，以及……所有依赖那束光生存的人。”
“包括，”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皇宫的方向，“殿下。”
这番话，几乎已是赤裸裸的承认与警告！他承认了“影子”的存在，承认了双生子的秘密，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谢孤舟——揭穿的代价，无人能够承受！
谢孤舟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百里牧云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光与影……牺牲……守护……
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一条清晰却令人绝望的链条！
为什么会有两个“萧灼”？为什么一个光芒万丈一个隐于黑暗？为什么皇帝对此似乎默许？为什么百里牧云如此守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大的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并非是豁然开朗的释然，而是更加汹涌澎湃的、复杂难言的情感浪潮！
那个与他生死搏杀、冷戾无情的杀手……那个在宫中看似娇弱、却偶尔流露出坚韧的公主……她们竟然是……竟然是同源双生的姐妹！一个被迫站在光明下承受万千宠爱，一个被迫浸染黑暗背负所有污秽！
那他对“烬”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对“萧灼”那份莫名的心动……究竟指向谁？他爱的，究竟是光，是影，还是那共同承载着两种极端的、挣扎的灵魂？
而自己……自己一直在苦苦追查、甚至屡次重创的，竟然是那个一直在暗处默默牺牲、守护着家国和姐姐的……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震撼、以及一种更加炽烈汹涌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爆发，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看着百里牧云，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沙哑：“她……她们……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百里牧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秘密的重量了吗？
“将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百里牧云的声音恢复了一丝以往的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将此间一切忘记，继续做你的枢密使，守护你该守护的光明。至于阴影中的一切……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和守护者。”
“忘记？”谢孤舟猛地抬头，眼底猩红未退，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如何能忘？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她们承受的一切！我知道了那道疤的来历！那是我……”
那是我亲手留下的！
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巨大的懊悔和心痛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百里牧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未尽的话语和剧烈波动的情绪，眸光微微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了然，甚至是一丝……复杂的怜悯。
但他并未点破，只是道：“往事已矣。重要的是当下和未来。将军，做出你的选择吧。是就此止步，保全所有人？还是……一意孤行，揭开一切，然后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因此而崩塌？”
他给出了最后的选择题。看似有选择，实则步步紧逼。
谢孤舟死死攥紧拳头，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布巾，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的世界在天旋地转，过去所有的认知都在崩塌重组。
放弃？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看着那个“影子”独自在黑暗中挣扎，甚至可能再次与她兵刃相向？
不！他做不到！
揭穿？然后呢？如百里牧云所说，引发朝堂震动，朝野哗然，甚至可能危及北疆军心，毁掉公主的清誉，将那个默默承受一切的“影子”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他似乎也做不到！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决断之际——
百里牧云忽然微微侧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细微的动静，他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不止一拨。速度很快，来者不善。”
谢孤舟猛地从情绪漩涡中惊醒，凌厉的目光瞬间扫向四周黑暗的废墟。果然，远处传来了极其轻微却迅疾的衣袂破风声和脚步声，正从不同方向快速逼近！
他们的会面，暴露了！
是谁？谢孤舟的人？百里牧云的人？还是……第三方的势力？
百里牧云眼神一冷，迅速看了谢孤舟一眼，语气极快地说道：“今日之谈，望将军慎重。记住，你的选择，关乎无数人的生死。尤其是……你在意的人。”
话音未落，他身形陡然向后飘退，如同鬼魅般融入身后更深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在空气中淡淡消散。
“若真有心，不如先查清，究竟是谁……如此不想让将军接近真相。”
谢孤舟下意识想追，但四面八方逼近的杀气已不容他多想！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身在月光下荡开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映照出他冰冷锐利、却已深深刻上某种震撼与决绝的眼眸。
真相的重量，远超他的想象。
而此刻，危机已至。
他挥剑迎向最先扑来的一道黑影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疯狂盘旋——
无论光与影，他都要守住！
尤其是那道……孤戾却承担了太多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