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厚重、粗粝的酥油茶香气，混合着牛粪火干燥的暖意，在小小的毡布棚子里形成一团凝滞的暖流。顾笙站在棚口几步外的雪地里，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她的后背，前胸却被那铜壶里蒸腾出的白气和浓烈的气味烘得微热。胃里那块驴打滚沉甸甸的暖意，被这更霸道、更原始的气息牵引着，缓慢地搅动。
铜壶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木勺刮擦壶壁的沉闷摩擦，是这片风雪角落里唯一的节奏。那个裹在绛红色僧袍里的佝偻身影，像一块被遗忘在炉火旁的石头，纹丝不动。枯瘦的手握着长木勺，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地搅动着壶中滚沸的茶汤，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韵律。烧得发红的牛粪饼散发出干燥的草腥暖香，橘红的火苗舔舐着黢黑的壶底。
顾笙没有出声。她只是站着，靴子踩在冰冷的积雪上，感受着身体正面被茶气烘烤的微热和后背刺骨的寒风。口腔里残留的驴打滚豆面甜香，被这浓烈的、烟熏火燎的奶咸茶气彻底覆盖、冲刷干净。一种强烈的、对那滚烫液体的渴望，从胃里被勾了起来，混合着对这沉默炉火和佝偻背影的好奇。
时间在风雪的呜咽和铜壶的沸腾声里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那搅动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枯瘦的手放下长木勺，在破毡子上摸索着，拿起一个同样被烟火熏得发黑、碗口粗糙的厚木碗。另一只手，那只搅动茶汤的手，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伸向滚烫的铜壶提梁。
顾笙的心提了一下。那铜壶看着就沉重无比，提梁被炉火烤得发亮。那枯瘦的手，骨节粗大变形，皮肤皲裂发黑，布满陈年的油垢和烫伤的疤痕。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疑，握住了滚烫的提梁。
没有想象中的嘶嘶声或者迅速缩回。那只手稳稳地、用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速度，将沉重的铜壶从牛粪火上提了起来！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虬结的肌腱在绛红色僧袍袖口下清晰可见。滚沸的、深褐色近乎黑色的浓稠茶汤，从壶嘴倾泻而出，带着汹涌的白气，注入厚实的木碗里。
“哗啦——” 茶汤撞击木碗的声音沉闷而厚重。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烟熏、奶膻、盐味和浓烈茶碱的气息猛烈爆发出来，瞬间填满了小小的棚子，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风雪的呼啸。热气蒸腾，模糊了佝偻的身影。
那只枯瘦的手稳稳地将铜壶放回炉火上，仿佛刚才提起的不是滚烫的重物。然后，那只手端起那碗冒着滚烫白气的酥油茶，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僧帽压得很低，帽檐下，是一张被高原强烈的阳光、寒风和岁月反复雕刻过的脸。皮肤黝黑，沟壑深得像刀刻，两颊是冻伤后留下的、永不消退的深紫色瘢痕。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几乎遮住了整个眼睛，只从狭窄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极其浑浊、毫无神采的光。干裂起皮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被风化的岩石。
他没有看顾笙，那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投向棚外无边无际的风雪。枯瘦的、布满烫伤疤痕的手，端着那碗滚烫的酥油茶，极其缓慢地，递向顾笙的方向。动作僵硬而迟滞，带着一种非人的麻木感。
碗口粗糙，深褐色的茶汤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凝固的黄色油脂（酥油），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顾笙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看着那碗在寒风中剧烈蒸腾着白气的滚烫茶汤，看着帽檐下那张毫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脸。
胃里的渴望和身体的寒意催促着她。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厚实的木碗。碗壁滚烫，沉甸甸的，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浓烈的奶膻气、烟熏味和咸味混合着滚烫的水汽，直冲鼻腔。
她吹了吹气，白雾翻腾。碗里茶汤颜色深浓，几乎不透光。她凑近碗沿，小心地啜了一口。
滚烫！首先感受到的是灼人的温度，烫得舌尖一麻！紧接着，一股极其霸道、极其复杂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咸！非常扎实、甚至有些粗粝的咸味，像舔了一口盐矿。 然后是浓烈到发苦的茶碱味，极其厚重，带着一种陈年砖茶的土腥气和被反复熬煮后的滞涩感。 紧接着，一股浓重的、带着腥膻气息的奶味（酥油味）顶了上来，油腻，厚重，像凝固的油脂在舌面上化开。 最后，才是一丝被烟熏火燎过的独特焦糊气息，缠绕在所有的味道之上。
几种味道都达到了极致，彼此冲撞，毫不调和。咸得发齁，苦得皱眉，奶膻得腻人，烟熏得呛喉。滚烫的温度则放大了所有的不适。顾笙被这口茶汤冲得眉头紧锁，喉咙发紧，差点直接吐出来。这绝不是一种愉悦的滋味，更像是一种对味蕾和喉咙的酷刑。
她强忍着翻腾的恶心感，硬生生咽了下去。滚烫、咸苦、腥膻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像一条火辣辣的线，一路烧灼到胃里。胃里那块驴打滚的甜糯暖意，瞬间被这滚烫粗粝的液体冲击得七零八落。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混合着强烈的油腻反胃感，猛地从胃里顶了上来。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佝偻的身影。他依旧保持着递碗的姿势，一动不动，浑浊的目光穿透她，投向风雪深处。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递出的不是一碗滚烫的茶汤，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顾笙端着那碗沉甸甸、气味浓烈的茶汤，站在风雪和炉火交界的边缘。口腔里残留着咸苦腥膻的余味，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身体的正面被炉火和茶气烘烤着，后背却承受着塞外寒风的鞭笞。额角的皮肤在冷热交替中绷得发痛。这口滚烫粗粝的酥油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暖意，反而像一记沉重的、带着高原风霜的闷棍，砸在了感官之上。那佝偻的身影和毫无波澜的目光，比呼啸的风雪更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凝固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