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滚烫粗粝的酥油茶像一团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坠在胃底。咸苦腥膻的余味顽固地盘踞在舌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烟熏火燎的奶膻气。顾笙放下沉重的木碗，碗底磕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没看那个依旧凝固在炉火旁、目光穿透风雪的佝偻身影，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
转身，一头扎进棚外更猛烈的风雪里。寒风像裹着冰针，瞬间穿透外套，狠狠扎进被炉火烘暖的皮肤。胃里那团凝固的油脂猛地一沉，油腻的反胃感混合着刚才茶汤的咸苦，直冲喉咙口。她用力咽下去，口腔里全是那股难以消散的复杂腥气。额角被寒风刮得生疼，皮肤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缓坡，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积雪，只想尽快逃离那片凝固着沉重目光的炉火，逃离那碗酷刑般的茶汤带来的黏腻反胃。风雪在耳边尖啸，视野里只有翻卷的雪沫和灰白的天色。身体正面残留的炉火暖意迅速被抽空，后背的寒意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胃里那点驴打滚的甜糯暖意，早已被那口粗粝的茶汤冲击得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油腻和沉重的坠感。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她终于踏上一条被车轮压实的、覆着脏雪和冰碴的土路。远处，承德市区灰扑扑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现。空气里的牲畜膻臊和牛粪烟火气被更熟悉的煤烟味和城市灰尘取代，但这并没有让她感觉好受多少。胃里的沉坠感依旧清晰，口腔里的腥膻余味像一层洗不掉的油膜。
手机地图指引的方向变得清晰。她拦住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报出地名。车子在坑洼的冻土路上颠簸跳跃，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嘶吼，排气管喷出浓黑的油烟。顾笙蜷缩在冰冷的铁皮车斗里，每一次颠簸都震得她胃里那团油脂翻搅，喉咙阵阵发紧。额角抵着冰凉的车厢壁，疲惫感如同浸透水的棉被，沉重地裹住了全身。
当车子在一个尘土飞扬、堆满建材和废料的路边停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工地。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兽的骨架，刺破城市的夜空，顶端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示灯。搅拌机的轰鸣、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重型卡车沉闷的引擎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粗暴地撕扯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水泥粉末、柴油燃烧的刺鼻气味，还有隐约的汗味和廉价快餐的油腻气息。
顾笙付了钱，跳下车。双脚踩在冰冷、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巨大的噪音像实质的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她的太阳穴。胃里的沉坠感在这喧嚣和浑浊中更显清晰。她拉高围巾，捂住口鼻，试图隔绝那呛人的尘土和柴油味，但那股混合气味依旧顽固地钻进来。
工地围挡的铁皮墙在寒风中哗啦作响。她沿着围挡外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深处走。灯光和噪音的源头似乎在前面一个巨大的基坑方向。离得越近，空气里的水泥粉尘味越浓，柴油燃烧的刺鼻气味也越重，几乎盖过了一切。
就在她绕过一堆小山似的、覆盖着防尘网的砂石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像一根坚韧的钢丝，顽强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噪音、浓重的粉尘和柴油废气，钻进了她被围巾捂住的口鼻。
那气味……是烤肉的焦香？
不是集安羊排那种油脂丰腴的焦香，也不是下水锅那种燥烈的荤腥。它很淡，带着一种奇异的……果木燃烧后的清冽烟熏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高温烘烤出的、属于肉皮本身的胶质香气。
这气味微弱得如同幻觉，在巨大的工地噪音和浑浊气味中几乎难以捕捉。但它太独特了，带着一种与这片钢铁水泥丛林格格不入的、属于旷野的气息。胃里那团冰冷的油腻，被这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烟火气的肉香猛地勾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口腔里咸苦腥膻的余味似乎也被冲淡了一丝。
她停下脚步，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冻得嗅觉失灵了。她拉下围巾，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着浓重的粉尘和柴油味灌入肺腑，呛得她一阵咳嗽。但咳嗽的间隙，那丝奇异的、带着果木清冽烟熏的烤肉焦香，似乎又清晰了一瞬。
她循着那丝几乎被噪音和浑浊淹没的气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和碎石，朝着工地深处、靠近基坑边缘一片堆放着废弃模板和钢筋的阴影地带走去。巨大的塔吊就在头顶缓缓转动，投下移动的、令人心悸的阴影。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气味越来越清晰。果木燃烧的清冽烟熏气，混合着肉皮被高温烘烤出的胶质焦香，越来越浓烈地抵抗着周围的浑浊。终于，在几块巨大的、歪斜的水泥预制板形成的夹角阴影里，顾笙看到了气味的源头。
一小堆篝火。
不是工地常见的、焚烧垃圾的那种浓烟滚滚的劣火。这堆火不大，烧得很“讲究”。底下是几块红砖临时搭的简易灶膛，里面燃烧着几根手臂粗细的、显然是特意找来的果木枝干——也许是附近被砍伐的果树？橘红色的火苗稳定地跳跃着，舔舐着上方架着的东西，发出噼啪的轻响。果木燃烧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带着清甜气息的烟雾，在浑浊的工地空气中显得格外清冽。
火上架着的，是一只不大的、被剥洗干净的……某种小兽？像是野兔，又不太确定。表皮被烤得金黄焦脆，滋滋地冒着细小的油泡。油脂滴落在红热的炭火上，发出“滋啦”一声短促的爆响，腾起一小股带着浓郁肉香的青烟。正是这滴落的油脂和果木燃烧的清冽烟熏气，构成了那顽强穿透浑浊的气息。
篝火旁，盘腿坐着一个人。穿着沾满泥灰和油污的迷彩工装，外面套着一件磨得发亮的军绿色旧棉袄。头上歪戴着一顶同样沾满污渍的毛线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冻得通红、沾着煤灰的鼻尖，和两片干裂起皮的嘴唇。他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正专注地、一下一下地翻动着架在火上的烤物。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工地格格不入的沉静。
跳跃的篝火映照着他低垂的脸颊和专注翻动树枝的手。火光在他沾满尘土的工装上跳跃，在他握着树枝的、同样沾满油泥的粗粝手指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果木燃烧的清冽、油脂滴落的焦香、还有烤物本身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肉香。这小小的、被巨大噪音和冰冷钢铁包围的篝火角落，像一个在荒漠中顽强燃烧的、温暖的孤岛。
顾笙站在几米外的阴影里，脚下是冰冷的泥泞和钢筋废料。巨大的噪音依旧在锤击着耳膜，浓重的粉尘和柴油味依旧粘在鼻腔。但胃里那团冰冷的油腻，被这篝火散发的温暖气息和那霸道纯粹的肉香，猛烈地搅动、融化。一股强烈到近乎荒谬的饥饿感，混合着对这温暖孤岛的渴望，压过了喉咙里残留的酥油茶腥膻和油腻反胃。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火架上滋滋作响、金黄诱人的烤物，看着篝火旁那个沉静如石的身影。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冲刷着那顽固的咸苦余味。额角被工地的冷风吹着，但篝火的暖意似乎已经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发出无声而剧烈的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