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肉片那暴烈的红油岩浆终于见了底。白瓷盆里只剩一层凝固的、暗红色的油脂，密密麻麻的花椒粒沉在盆底，像一片烧焦的战场。顾笙靠在吱呀作响的塑料椅背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和脖颈，薄毛衣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又黏又凉。口腔里一片麻木的废墟，舌尖和上颚残留着被烈火燎原后的钝痛和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麻辣的余威，刮过喉咙，火辣辣地疼。胃里那团被强行焚毁的冰冷铅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又被滚烫麻辣反复灼烧过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明。
饭馆里浑浊的热浪包裹着她汗湿的身体，工人们的划拳声、笑骂声、杯盘碰撞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额角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跳，皮肤被汗水和油腻糊住，紧绷得难受。她摸出钱放在油腻的桌上，纸币瞬间被油渍浸透一角。站起身时，腿有点软，踩在沾满菜汤和油污的水泥地上，差点滑倒。她扶了下桌子，指尖触到冰冷的、凝固的油垢。
推开那扇蒙着厚厚水汽的玻璃门，工地的寒风像无数冰针，瞬间扎透汗湿的毛衣。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的热量被迅速抽走，皮肤上残留的麻辣灼痛感在冷风中变得尖锐。胃里那点被掏空后的虚脱感，被寒风一激，猛地又泛起一阵冰冷的恶心。她裹紧冰冷潮湿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和冻硬的土块，朝着远处那片稀疏的、蒙着灰尘的灯火走去。
没有回那个弥漫着霉味和铁锈噪音的破旅馆。她在火车站冰冷、散发着消毒水味的长椅上蜷缩了一夜。硬邦邦的塑料椅硌得骨头生疼，广播声、脚步声、拉杆箱轮子的滚动声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放大、回荡。胃里空空荡荡，麻辣的灼痛感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口腔里残留的咸苦和麻木感，在饥饿的啃噬下变得清晰。额角贴着冰冷的椅背，寒意直透脑髓。
天刚蒙蒙亮，她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空气清冷。她靠着蒙尘的车窗，看着窗外华北平原冬日的景象在灰白天光下缓缓铺展。枯黄的田野无边无际，覆盖着薄雪和霜。低矮的村落，光秃秃的杨树林，偶尔掠过几座蒙着灰土的工厂轮廓。一切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单调、冷硬的萧索。
困意沉重地压下来。意识在车轮单调的“哐当”声和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色景象中沉浮。篝火旁那双疯狂的眼睛、被撕扯的烤兽、沸腾的红油、酥油茶的腥膻、管道口的红光……无数冰冷和滚烫的碎片在昏沉中无序闪现，最终被深沉的疲惫吞噬，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
“正定站到了。”
顾笙被报站声惊醒。窗外天色明亮了许多，云层稀薄，透出一种北方冬日少有的、清冽的淡蓝色天光。景象截然不同。没有连绵的荒山，没有巨大的工业轮廓。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覆盖着薄霜的平原。远处，一座巍峨的古塔刺破淡蓝的天幕，沉默地矗立在视野的尽头。塔身青灰，棱角分明，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沉甸甸的静穆感。空气清冽，带着干净的冻土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古建筑的、微涩的尘埃味道。
她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小小的车站。站前广场空阔，寒风依旧凛冽，但少了那种工业废气的浑浊感，带着一种属于大地的、干净的冷意。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带着清冽的土腥气，瞬间冲散了鼻腔里残留的麻辣和车厢的浊气。额角被冷风吹着，皮肤绷紧，但那种被油腻和惊悚糊住的感觉似乎淡了许多。
没有打车。她循着手机地图，沿着一条笔直的、两侧栽着高大梧桐的柏油路往古城方向走。梧桐枝桠光秃，指向淡蓝的天空。路边的田地覆盖着薄霜，远处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农舍，屋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里的尘埃味渐渐清晰，混合着一种……干燥的、谷物烘烤后的焦香？
越靠近古城，那焦香越浓郁。不是水煮肉片那种暴烈的辛辣，也不是蛤蟆吐蜜那种霸道的甜蜜，更不是下水锅那种燥烈的荤腥。它是一种极其朴素、极其直接、带着原始炉火气息的谷物焦香。纯粹，干净，像阳光晒透的麦场。
路尽头，一道高大厚重的青灰色古城墙出现在视野里。墙砖斑驳，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穿过门洞，喧嚣瞬间被过滤。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缝隙里嵌着黑泥。两侧是低矮的、古旧的铺面，灰墙黛瓦，门楣低矮。空气里弥漫着古建筑特有的、微涩的尘埃气息，还有那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霸道的谷物焦香。
这香气太有指向性了。顾笙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胃里空荡荡的饥饿感被这纯粹的焦香彻底唤醒。她循着香气，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尽头，一个小小的门脸，门口没有招牌，只支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用半截汽油桶改造的炉子。
炉子就是香气的源头。汽油桶被改造成炉膛，炉口开在侧面。炉膛里燃烧着通红的、跳跃的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炉口上方，紧贴着滚烫的炉壁，密密地贴着一圈巴掌大小、厚约寸许的圆饼。那饼子颜色浅黄，表面沾满了密密麻麻、粒粒饱满的芝麻！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戴着磨破了边线手套的老爷子，正佝偻着背，站在炉旁。他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头部带弯钩的铁叉，动作沉稳。只见他手腕一抖，铁叉精准地探入滚烫的炉膛，钩住一个边缘已经烤得焦黄的圆饼，手腕一翻，一挑！
“刺啦——！” 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摩擦声！那圆饼带着灼人的热气和浓烈的焦香，被铁叉从滚烫的炉壁上生生揭了下来！动作快如闪电。老爷子手腕一转，那烤得金黄焦脆、滋滋冒着细小油泡的烧饼，便稳稳地甩进旁边一个垫着厚厚白棉布的柳条筐里。筐里已经堆了小半筐同样的烧饼，每一个都焦黄饱满，芝麻粒粒分明，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香气。
炉火跳跃，映着老爷子专注而平静的脸。炉膛的高温烘烤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吆喝，只是专注地盯着炉壁，盯着那些紧贴炉壁、在炭火烘烤下颜色逐渐加深的饼坯。空气中弥漫着纯粹到极致的麦香、芝麻香，还有炭火燃烧时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
顾笙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空瘪的饥饿感咆哮着顶了上来。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她走到筐边：“缸炉烧饼？来一个。”
老爷子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波澜，只“嗯”了一声。他放下铁叉，枯瘦的、带着线手套的手，伸进柳条筐，拿起一个最焦黄、最烫手的烧饼。那烧饼滚烫，隔着棉布都烫手。他用一小张粗糙的黄糙纸随意一裹，递了过来。
顾笙接过。隔着糙纸，那惊人的热度瞬间传递到指尖，烫得她差点脱手。她赶紧换手，笨拙地倒腾了几下，才勉强拿稳。低头看着手里这朴素的圆饼。饼面金黄，边缘焦脆翘起，无数芝麻粒被高温烘烤得微微鼓起，散发着浓郁的焦香。面香混合着芝麻香，还有那炉火烘烤后的、独特的烟火气，蛮横地钻进鼻腔。
她顾不得烫，对着那焦脆的边缘，张嘴就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极其响亮、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脆响，在清晨寂静的古巷里炸开！比她吃过的任何酥脆食物都要响！那焦脆的外壳在牙齿下毫无抵抗地碎裂开来，碎片像无数细小的、滚烫的刀刃，刮过舌面和上颚！紧接着，是饼瓤——柔软，温热，带着扎实的嚼劲！纯粹的面粉香气混合着芝麻的焦香，在滚烫的温度下被彻底激发、放大！
烫！真烫！烫得她舌尖发麻，倒抽一口冷气！但那滋味……纯粹的麦香！浓郁的芝麻焦香！炭火烘烤带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独特焦糊香！没有任何多余的调料，只有盐味提点出的粮食本真！高温带来的极致焦脆口感与内里温软扎实的饼瓤，形成一种近乎完美的对立统一！
油脂？几乎没有。只有芝麻被烘烤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油润。但这朴素的焦香与滚烫，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被麻辣、油腻、腥膻和冰冷反复蹂躏过的味蕾！粗暴地冲刷着口腔里所有的残留记忆！额角的汗瞬间冒了出来，被寒风一吹，冰凉一片。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麦香和芝麻香。
她大口咀嚼着，粗粝的饼渣摩擦着牙齿，发出细微的声响。滚烫的面香顺着食道滑下去，像一道纯粹而强大的暖流，瞬间击中了空瘪冰冷的胃袋！胃壁被这滚烫的、朴素的粮食热量熨帖着，发出满足的呻吟。那被掏空后的虚脱感，被这原始滚烫的食物带来的、最直接的慰藉填满、夯实！
一口接一口，“咔嚓！咔嚓！”的脆响在古巷里回荡。额角的汗混着油光（芝麻油），顺着鬓角流下。她被烫得直哈气，却根本停不下来，像饿极了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最本真的食粮。身体里那股被旅途风霜浸透的滞涩和疲惫，在这纯粹滚烫的炉火焦香里，被彻底地、酣畅淋漓地融化了。地底沉重的“吭嚓”、工地的轰鸣、篝火的撕裂、红油的暴烈……所有嘈杂混乱的声响，仿佛都被这清脆的咀嚼声和纯粹的焦香，彻底覆盖、驱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