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炉烧饼焦脆的余响还在齿间震荡，芝麻的焦香混着纯粹的麦香，像一道温热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冰冷与喧嚣。顾笙站在隆兴寺山门外，手里攥着半张烧饼，指尖残留着滚烫的触感和细小的饼渣。胃里被那朴素的炉火焦香填得沉甸甸的，扎实的暖意缓慢地烘烤着四肢百骸。额角被古寺清冽的空气吹着，汗湿的地方冰凉，但皮肤下却涌动着被食物熨帖后的安宁。
她没急着进去，仰头望向那高耸的山门。巨大的斗拱层层叠叠，像沉默的臂膀托起沉重的飞檐。青灰色的砖瓦在冬日清冽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旧色，檐角蹲踞着模糊的石兽，历经风霜，面目已不甚清晰，却依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严。空气里弥漫着古建筑特有的、微涩的尘埃气息，混合着香火残留的淡淡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寺内古柏的冷冽清气。
踏过高高的门槛，喧嚣彻底被隔绝在外。眼前是一条笔直延伸的甬道，青石板铺地，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侧高大古柏虬劲枝桠的暗影。古柏参天，粗壮的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枝桠如铁铸般伸向淡蓝的天空，浓密的树冠即使在冬日也投下深沉的、带着寒意的浓荫。空气瞬间变得幽深、清冷、肃穆，只有风吹过古柏针叶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叹息，在巨大的寂静中流淌。
甬道尽头，一座体量惊人的大殿——摩尼殿——沉默地矗立在古柏的环抱之中。重檐歇山顶，覆盖着厚重的青黑色筒瓦，在清冷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雄。巨大的斗拱结构繁复精密，像巨兽裸露的筋骨，沉默地诉说着千钧之力。一种无形的、源于时间与体量的巨大压迫感，扑面而来。
顾笙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胃里那点烧饼带来的暖意沉甸甸的，像一块温热的石头，支撑着她在这片凝重的肃穆中前行。她绕过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殿前月台石雕，走到摩尼殿的背面。
这里，光线更加幽暗。高大的殿身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后门区域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暗色里。空气里的尘埃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古木和彩绘颜料散发出的、极其淡薄的陈旧气息。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后檐墙明间佛坛上，那尊背向而坐的彩塑牢牢攫住。
倒坐观音。
她并非想象中的低眉垂目。而是闲适地踞坐在巨大的五彩莲台之上，头戴宝冠，身披璎珞，右臂随意地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左足踏着莲蒂，姿态自在而超然。但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张脸。
那不是泥塑木雕的脸。那是一张被赋予了无限生命力的脸。面容丰润饱满，线条柔和流畅，仿佛带着体温。双眉细长如新月，微微挑起，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洞察世情的悲悯。最令人屏息的，是那双微睁的眼睛。眼睑低垂，目光并非向下，而是微微抬起，越过所有虔诚跪拜的信徒，投向虚空之中某个不可知的远方。那目光清澈、深邃，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大关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超然物外的宁静。嘴角似乎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欢愉，而是看透悲欢后的澄明与安详。
顾笙站在殿后的阴影里，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倒坐的身影。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烧饼暖意依旧在，却仿佛被这目光穿透了。口腔里残留的芝麻焦香瞬间变得遥远。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如同冰凉的泉水，无声地漫过心头。不是喜悦，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洞穿后的空白与澄澈。那双微睁的眼睛，那投向虚空的目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灵魂深处所有的尘埃与喧嚣，又在瞬间将其涤荡一空。额角被古殿的幽寒之气浸润着，皮肤下的暖流与这精神性的宁静奇异地交融。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古柏的沙沙声在巨大的寂静背景中，成为唯一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