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塔青灰色的砖影在身后渐渐拉长，隆兴寺的柏涛声被高墙阻隔，最终消散在街市的尘嚣里。顾笙沿着古城中轴线向南走，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是低矮的旧铺面，灰墙斑驳，蒙着时光的尘埃。胃里缸炉烧饼的暖意沉甸甸地坠着，芝麻焦香在口腔里留下悠长的余韵，像一块温热的炭火，抵御着午后清冽的寒气。额角被风吹着，皮肤微微发紧，但摩尼殿倒坐观音那穿透人心的宁静目光，似乎还在意识深处投下一片澄澈的凉荫，中和着食物的暖。
转过一个街角，喧嚣陡然被过滤掉一层。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场地，青石板铺就，被岁月磨得光可鉴人。场地中央，一座青砖垒砌的方塔拔地而起，沉默地刺向淡蓝的冬穹。
开元寺须弥塔。
它没有隆兴寺摩尼殿的飞檐斗拱、彩绘辉煌，只有最纯粹的几何线条。塔身方正，棱角分明，青灰色的塔砖垒砌得严丝合缝，每一块都透着被时光反复打磨后的温润与冷硬。塔体自下而上，层叠收分，简洁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数学的、不容置疑的永恒感。塔顶的砖檐早已风化模糊，却依旧倔强地指向天空。阳光斜斜地穿过稀薄的云层，在塔身投下浓淡不一的、棱角分明的影子，更添肃穆。
空气异常安静。没有香火缭绕，没有游人喧哗，只有风掠过塔身砖缝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呜咽声，像远古的低语。塔基周围，几株苍劲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投下纵横交错的、如同枯笔勾勒的暗影。一种纯粹的、凝固的、来自砖石本身的巨大重量感，无声地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笙站在塔基下，仰望着这沉默的方碑。胃里烧饼的暖意依旧在，却仿佛被这砖石亘古的冷意冻结、压缩，变得微小而脆弱。口腔里的芝麻焦香也变得遥远。时间的河流在此处仿佛凝固，千年不过弹指。塔身青砖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缕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缩，更衬托出砖塔本身的永恒与无情。额角被塔下清冷的空气浸润着，皮肤下的暖流与这冰冷的永恒感形成奇异的对峙。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肃穆和寂静里，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气味，像一根细不可察的丝线，悄然飘了过来。
那气味……是油香？
不是水煮肉片那种暴烈的红油辛辣，也不是蛤蟆吐蜜那种浓稠的甜蜜油脂，更不是缸炉烧饼朴素的芝麻焦香。它是一种极其清冽、极其干净、带着点生面的微腥气息的……植物油脂的味道？仿佛是新榨的、还带着青草气的某种籽实油脂，被低温微微烘烤过。
这气味若有若无，淡得像幻觉，却在这片纯粹由砖石和时光构成的冰冷场域里，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属于日常的温度。它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那凝固的永恒感，在顾笙被塔身重量压得沉滞的感官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带着活气的孔洞。
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那丝清冽的生油气味似乎又清晰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气味飘来的方向，投向塔基阴影之外，靠近老槐树虬根盘踞的一处背风角落。
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摊。
一辆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三轮车，车斗上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厚帆布。帆布上，只摆着一样东西：几个巴掌大小、颜色灰扑扑、形状如同无数细密小筒紧密排列而成的圆形“蜂窝”状面食。那面食看着其貌不扬，表面干燥，甚至有些粗糙，毫无诱人的光泽。
摊主是个穿着臃肿旧棉袄的老妇人，头上裹着深紫色的头巾，脸颊是两团被寒风常年雕刻出的深紫色“高原红”。她佝偻着背，坐在一个磨得油亮的小马扎上，双手揣在袖筒里，眼睛半闭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抵御着塔下无孔不入的寒气。对偶尔经过的行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那股清冽的生油气味，正是从那几个灰扑扑的“蜂窝”上，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散发出来。在这片被千年砖塔统治的冰冷场域中，像一点几近熄灭、却依旧顽强闪烁的微弱火星。
顾笙的胃袋轻轻抽动了一下。空瘪的饥饿感被这丝微弱却独特的油香勾了起来，混合着一种对这沉默摊子和灰扑扑食物的好奇。口腔里烧饼的余味彻底消散了。她走到三轮车前，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老妇人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像蒙着灰尘的玻璃珠，迟钝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了下去。没说话。
“这是什么？”顾笙指着帆布上那几个灰扑扑的“蜂窝”。
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短促的音节，像砂纸摩擦：“栲栳栳（kào lǎo lao）。”
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她依旧揣着手，没有要推销的意思。
顾笙看着那其貌不扬的食物。清冽的生油气味在塔下的冷空气中显得更加清晰。胃里的空荡感催促着她。“怎么卖？”
“五块。”老妇人眼皮都没抬，枯瘦的手从袖筒里伸出来，指关节粗大变形，皮肤皲裂发黑。她拿起一个“蜂窝”，动作随意地递过来。那“蜂窝”入手微凉，触感粗糙干燥，分量很轻。
顾笙付了钱，接过这个灰扑扑的栲栳栳。它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风干的蜂巢，毫无热气，也看不出任何烹饪过的痕迹。她犹豫了一下，低头凑近闻了闻。那股清冽的生油气味更明显了，混合着莜麦粉特有的、带着点微腥的谷物气息。
她试探着，掰下一小截边缘的“小筒”。那“小筒”很脆，应声而断。断面是同样的灰扑扑颜色，能看到里面细密的孔洞结构。她将这一小截放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的滚烫，甚至没有温热。只有一种冰冷的、极其粗粝的质感摩擦着口腔。干噎。味道很淡，几乎只有莜麦粉本身那点微弱的、带着土腥气的谷物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胡麻油香。需要用力咀嚼，才能感受到一点粮食的韧性。
她慢慢嚼着。干冷的食物在口腔里被唾液艰难地浸润。那股清冽的生油气味在咀嚼中似乎变得清晰了些，像山野间新割的草籽气息。原始的谷物味道极其朴素，甚至有些寡淡，带着一种未被驯化的野性。口感粗糙得刮嗓子，吞咽时带着微微的阻力。
额角被塔下的寒风吹着。胃里那点被缸炉烧饼烘出的暖意，在这冰冷、粗粝、带着生油气息的食物进入后，似乎被中和、沉淀了。没有暴烈的满足，没有滚烫的慰藉，只有一种缓慢的、带着大地气息的填充感。口腔里残留着莜麦粉的微腥和胡麻油的清冽。
她抬起头，望向沉默矗立的须弥塔。青灰色的砖体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千年时光的重量依旧无声地压在那里。但手里这块冰冷的、灰扑扑的栲栳栳，口中那缓慢化开的、原始朴素的谷物味道，却像一枚小小的、活着的锚点，将她暂时地从那永恒的冰冷中拉回地面。塔影依旧巨大，风声依旧呜咽，但胃里那份沉甸甸的、由粗粝食物带来的实在感，与塔下清冽的空气、老槐树虬枝的暗影，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扎根于现世尘埃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