栲栳栳那粗粝冰冷的颗粒感还在舌根摩擦，清冽的胡麻油气息若有若无。顾笙把最后一点干噎的碎屑咽下去，喉咙里带着微微的阻力。胃里沉甸甸的，像塞进了一把混着生油气的干燥莜麦，沉实却没什么暖意。额角被晋祠畔带着水汽的清冷山风刮着，皮肤绷紧。她站在难老泉边，看着那千年不息的泉水汩汩涌出，在石渠里翻腾着细碎的白沫，水声潺潺，清冽得仿佛能洗去尘垢。泉水旁，那几株周柏唐槐的枝干虬结盘曲，树皮皲裂如龙鳞，沉默地指向灰白的天穹，将千年光阴的重量无声地压在肩头。
身体的疲惫沉甸甸地往下坠。一夜硬座火车的颠簸，隆兴寺倒坐观音穿透灵魂的澄澈目光，须弥塔下冰冷粗粝的栲栳栳，晋祠古木苍凉的呼吸……所有精神性的重负和肉体的倦怠，像浸透了水的棉絮，层层裹住了筋骨。胃里那块莜麦沉甸甸地坠着，非但没有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滞涩的疲惫感。口腔里残留的微腥谷物味和清冽油香，在泉水清气的冲刷下，显得格格不入。
她没有看地图，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温暖和软糯的渴望，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被古树浓荫覆盖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往晋祠外缘更僻静处走。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混合着松针和苔藓的冷香。游人稀少，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廊道和古木间空洞地回响。
就在一处僻静的、爬满青苔的月亮门旁，一个小小的摊子支在廊檐下。摊子简陋，一张蒙着洗得发白蓝布的小方桌，上面摆着两个敞口的粗陶盆。一个盆里是揉好的、颜色微暗的面团，另一个盆里盛着大半盆浑浊的面汤，汤里沉浮着些指甲盖大小的面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寡淡的、带着浓重碱味的面汤气息，混着一点点葱花的辛香。
摊主是个穿着深灰色旧夹袄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挽着髻，身形瘦小得几乎要被宽大的衣服吞没。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揣在袖筒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脚边放着一个红塑料壳暖水瓶，瓶口塞着褪色的软木塞。
没有诱人的香气，没有喧闹的招揽。只有寡淡的面汤气，和老太太轻微的鼾声。这景象如此寻常，甚至有些寒酸，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瞬间吸走了顾笙感官里所有的沉重与喧嚣。胃里那块冰冷的莜麦沉坠感，被这最寻常的、属于温饱的朴素气息轻轻托了一下。口腔里残留的微腥和清冽，在这寡淡的碱味面前，也变得模糊。
顾笙走到小桌前，脚步放得很轻。方桌的蓝布洗得发白，边缘磨起了毛边。她看着陶盆里那些沉浮在浑浊面汤中的小面片，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卷曲，像极了某种小动物的耳朵。
“猫耳朵？”她轻声问，怕惊醒了打盹的老人。
老太太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一丝被惊扰的不悦。她看清了顾笙，那点不悦很快被一种日复一日的麻木取代。她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把枯瘦的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动作迟缓地拿起桌上一个豁了边的粗瓷碗。另一只手拿起长柄的薄铁勺，伸进盛着面汤的陶盆里。
“哗啦……” 勺子在浑浊的汤里搅动了一下，舀起大半勺温吞吞的面片和汤水。动作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迟缓。浑浊的、带着碱味的面汤倒入粗瓷碗里，几片小小的“猫耳朵”沉在碗底。
“给。”老太太把碗往顾笙面前一推，声音干涩沙哑，没什么起伏。碗沿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面汤渍。
顾笙付了钱，端起碗。碗壁温温的，没什么热度。她走到旁边的廊凳坐下，冰冷的石凳透过薄薄的牛仔裤传来寒意。低头看着碗里。汤色浑浊发白，漂浮着几粒微小的油星和几段切得极细、颜色发蔫的葱花。那几片“猫耳朵”缩在碗底，小小的，灰扑扑的，毫无光泽，像被遗忘在汤里的几片面疙瘩。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同样豁了边的薄铁勺。勺子尖沉入温吞的汤里，没什么阻力。舀起一勺汤，带着两片小小的“猫耳朵”，吹了吹，没什么热气。小心地送进嘴里。
温的。几乎感觉不到烫。 首先涌上来的是极其浓重的碱味，发涩，刮着舌头。 然后是寡淡的面汤味，几乎没有咸味，更别提鲜味。 接着，是那“猫耳朵”本身——口感软塌，带着一种被水泡久了的粉质感，没什么嚼劲，只有一点面粉本身的微酸和滞涩。 葱花被煮得毫无生气，只有一点点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辛气。
味道单调，甚至可以说平庸。口感软塌，毫无惊喜。没有水煮肉片的暴烈，没有蛤蟆吐蜜的滚烫甜蜜，没有缸炉烧饼的焦脆喷香，甚至没有栲栳栳的粗粝野性。只有碱味的涩，面汤的寡淡，面片的软塌。
顾笙慢慢地咀嚼着。碱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来一丝轻微的不适。胃里那块冰冷的莜麦沉坠感，被这温吞、寡淡、带着碱涩的食物缓慢地浸润、覆盖。没有暖流，没有满足，只有一种被最基础、最无趣的食物填充后的、缓慢的饱胀感。口腔里残留的所有复杂滋味——观音像的澄澈、古塔的冰冷、栲栳栳的生油微腥——都被这纯粹的、带着碱涩的寡淡彻底冲刷干净。额角被廊下的冷风吹着，疲惫感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所有感官。
她一口接一口，机械地吞咽着温吞的面片和寡淡的汤水。碱味似乎没那么冲了，或者说麻木了。软塌塌的“猫耳朵”在齿间轻易地被碾碎。老太太重新揣起手，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眼皮又开始沉重地耷拉下来，仿佛刚才的打扰从未发生。廊檐外，古柏的枝叶在冷风中沙沙作响。
一碗温吞的猫耳朵吃完，粗瓷碗里只剩一点浑浊的汤底和几粒葱花。胃里被填得满满的，沉甸甸的，却是一种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满足感的饱胀，像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冰冷的棉絮。口腔里只剩下碱味的余涩，和一种被彻底清空后的麻木疲惫。额角的皮肤在冷风中绷紧。她放下碗，看着碗底那点残汤，又看看旁边重新陷入瞌睡的老太太。旅途的艰辛、食物的惊艳与怪诞、精神的震撼与重压，最终都沉入了这碗最平庸、最寡淡的猫耳朵汤里，归于一片带着碱涩味的、冰冷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