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朵碗底那点浑浊的汤水和碱涩的余味，像一块冰冷的湿布，沉沉地糊在感官上。顾笙放下豁了边的粗瓷碗，冰凉的碗壁短暂地贴了一下指尖。胃里那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没有暖意，只有冰冷的饱胀和挥之不去的滞涩疲惫。额角被廊下穿堂的冷风刮着，皮肤绷得像一张拉满又泄了力的弓。老太太重新蜷缩在马扎上，头一点一点，沉入了自己的瞌睡世界。古柏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放大，带着千年不变的单调韵律。
她没有停留，起身离开那方小小的、弥漫着碱味和倦怠的廊檐。脚步踩在晋祠湿冷的青石板上，带着身体里那股沉甸甸的疲惫感，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胃里的棉絮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恶心感。口腔里的碱涩顽固地盘踞，舌根发木。
没有再看那些沉默的殿宇、苍劲的古木，也没有再寻找下一处标记在地图上的食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倦怠，像沉重的铅衣裹住了她。她只想找一个地方，让这具被旅途反复捶打、被食物反复填塞又掏空的身体，暂时地、彻底地瘫软下去。
循着来时的路，穿过重重古柏的浓荫，走过难老泉依旧不知疲倦翻涌的水渠，最终走出晋祠那巨大的、沉重的山门。城市的喧嚣和浑浊的尾气瞬间涌来，像一盆温吞的脏水泼在脸上。她拦住一辆出租车，报出火车站的名字。身体陷进后座人造皮革粗糙的触感里，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胃里的沉坠感在颠簸中更显清晰，额角抵着冰凉的车窗，疲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意识。
……
硬座车厢的灯光惨白而恒定。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味、劣质香水、还有小孩子哭闹后残留的奶腥气，浑浊得令人窒息。顾笙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上，头歪着，枕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身体在列车单调的“哐当”声中微微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
她睡得很沉，很深。没有梦。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像浸透了水的棉被，紧紧包裹着每一寸感官。身体里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滞涩、所有被食物和景象反复冲刷的痕迹，都沉入了这片无意识的深海。胃里那块冰冷的棉絮仿佛也在这深沉的睡眠中缓慢地化开、稀释，不再带来尖锐的坠痛，只剩下一种弥漫全身的、深沉的虚脱感。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从深海里缓慢上浮的鱼。首先感受到的是额角被坚硬冰冷的玻璃硌出的钝痛。然后是鼻腔里充斥的浑浊气味，喉咙里干得像砂纸摩擦。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她费力地睁开眼，睫毛粘在一起。车厢里灯光依旧惨白，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移动的黑暗。偶尔掠过几点遥远的、孤星般的灯火，瞬间被无边的夜色吞噬。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腿收一下！”
列车员推着吱呀作响的小推车，从狭窄的过道挤过，粗声大气的吆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锯开了车厢里沉闷的睡意。顾笙下意识地缩了缩腿。胃里空荡荡的，那块沉坠的棉絮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带着细微灼痛的虚脱感。口腔里干涩发苦，残留的猫耳朵碱涩味似乎被睡眠蒸发了，只剩下纯粹的渴。
她摸出皱巴巴的塑料水瓶，拧开盖子。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白水流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无法滋润身体深处那种被长途旅行和粗糙食物反复磨损后的疲惫。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重新沉入那片黑暗，但身体各个角落的酸痛和车厢里浑浊的噪音顽固地撕扯着睡意。
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漂浮。晋祠古柏虬枝的暗影、须弥塔青灰冰冷的砖面、隆兴寺倒坐观音穿透人心的目光、缸炉烧饼焦脆的“咔嚓”声、蛤蟆吐蜜滚烫的豆沙馅、水煮肉片暴烈的红油……无数冰冷和滚烫的碎片，混杂着各种食物浓烈或寡淡的气味，在昏沉的意识里无序地闪现、碰撞、消散。像一场混乱的、无声的飓风，席卷过精神的荒原。
最终，所有喧嚣的碎片都沉淀下来，沉入意识的底层。只留下身体本身——这具承载了太多风霜、吞咽了太多滋味的躯壳——所发出的、最原始的疲惫呻吟。肌肉的酸痛，关节的滞涩，胃里的空虚灼痛，喉咙的干渴，额角被车窗硌出的麻木……这些最直接的生理信号，构成了此刻唯一的、沉重的现实。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顾笙的头重重磕在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彻底清醒过来，揉着发痛的额角。窗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车厢里惨白的灯光映着自己疲惫而模糊的倒影。旅程还在继续，北方的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身体里那份被旅途和食物共同刻下的、深沉的疲惫感，像一枚沉重的印章，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细胞里。下一站的食物或许能带来短暂的慰藉，但此刻，这纯粹的、肉体的倦怠，是这片移动的黑暗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