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的接缝,单调的“哐当”声不知疲倦。顾笙把头从冰冷坚硬的车窗玻璃上抬起,额角被硌出一片麻木的红印。窗外,浓稠的夜色被晨曦撕开一道口子,灰白的天光下,广阔的华北平原逐渐显露出冬日的萧索轮廓——枯黄的田地延伸至天际线,覆盖着薄霜,间或有光秃秃的杨树林和蒙着尘土的村落剪影掠过。空气里那股车厢特有的浑浊气味——泡面、汗酸、劣质香水——似乎被窗外涌入的、带着冻土腥气的清冷空气冲淡了些许。
身体的疲惫沉甸甸地坠在每一块骨头缝里,像灌满了湿冷的铅。胃里空荡荡的,被漫长夜车彻底掏空,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脱感,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口腔里残留的猫耳朵碱涩味早已消散,只留下纯粹的渴和一种被反复磨损后的麻木。她拧开塑料水瓶,冰冷的白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而微弱的刺激,却无法滋润那深沉的倦怠。
“周村站到了。” 广播里传来带着浓重鲁中口音的女声。
顾笙随着稀疏的人流挤出车厢。站台不大,寒风毫无遮拦地刮过,瞬间卷走了车厢里最后一点人造的暖意。空气清冽干燥,带着一种属于北方平原的、空旷的冷硬气息,与晋祠古木下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她裹紧外套,将背包带往上提了提,额角被冷风吹得发紧,皮肤绷着。
没有停留。她迅速登上站前一辆开往古商城的小巴。车子在颠簸的乡间公路上行驶,发动机吃力地嘶吼。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化,低矮的农舍和覆盖薄霜的田地被一些低矮的、蒙着灰尘的厂房轮廓取代,空气里隐约飘来一丝工业粉尘和煤炭燃烧的气息。越接近目的地,一种属于商业集散地的、混杂着灰尘、陈旧木料和隐约食物香气的市井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车子在一个巨大的石牌坊前停下。牌坊古旧,石雕斑驳,上书“周村古商城”几个大字。牌坊后,是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侧鳞次栉比的、同样古旧的商铺。商铺门脸大多低矮,灰墙黛瓦,木质的门板、窗棂上雕刻着繁复却已模糊的花纹,蒙着厚厚的岁月尘埃。巨大的、褪了色的布幌子在寒风中懒洋洋地晃荡,上面用墨汁写着“绸”“布”“染”“茶”“酱”等字样。空气里充斥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气味:陈年木料的微朽、染坊残留的靛蓝气息、酱园飘出的咸鲜、灰尘、以及……油炸食品的油腻焦香。
顾笙踏着光滑的青石板路往里走。清晨的古商城还未完全苏醒,游人稀少。两侧商铺大多紧闭着门板,只有零星几家卖早餐的铺子敞开着,蒸腾着白色的雾气。脚下石板路的冰凉透过靴底传来。胃里那片冰冷的空虚感,被空气中越来越清晰的食物香气勾动着,发出无声的轰鸣。她循着一种本能——对热量、对油脂焦香的本能——在迷宫般的街巷里穿行。
很快,那股油炸的焦香变得霸道起来,蛮横地盖过了其他气味。不是集安羊排的丰腴,不是咯吱盒的酱卤浓烈,也不是蛤蟆吐蜜的甜蜜滚烫。它是一种更直接、更原始、带着点……高蛋白被高温油炸后特有的、略带腥气的奇异焦香?
拐过一个街角,目标出现。
一个极其简陋的摊子支在一家挂着“大染坊”老字号木匾的商铺廊檐下。摊主是个穿着藏青色旧棉袄、裹着白头巾的精瘦老头。他面前摆着一口翻滚着金黄色油浪的小铁锅,锅里的油“滋啦”作响,升腾起带着肉香的油烟。锅边一个敞口的竹簸箕里,堆着小半筐金黄油亮、外壳酥脆的……某种昆虫?
顾笙走近几步。看清了。是蚕蛹。一个个比拇指略粗,纺锤形,金黄油亮的油炸蚕蛹。外壳被炸得极其酥脆,鼓胀饱满,有些甚至微微裂开,露出里面颜色略深的、看起来绵软的内里。浓烈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独特蛋白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诱惑力。
老头手里拿着一把长竹筷,动作麻利地从旁边一个盖着湿布的盆里夹起几个灰白色、蠕动着的、新鲜的活蚕蛹。那些蚕蛹在他筷尖微微扭动。他看也不看,手腕一抖,便将它们投入翻滚的油锅。
“滋啦——!!!” 一阵更加猛烈、更加悠长的爆响!油浪猛地翻腾起来,瞬间将灰白的活物吞没。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奇异的焦香混合着蛋白质被高温烹炸的独特气息猛烈爆发!活蚕蛹在滚油中迅速变色、膨胀、定型,变成金黄油亮的模样。
老头用长筷在油锅里快速拨弄几下,待蚕蛹外壳变得焦黄酥脆,便迅速捞起,沥了沥油,顺手扔进旁边盛着细盐和五香粉的搪瓷盆里,手腕灵活地一颠、一簸。金黄的蚕蛹在细盐和香料粉里滚了几滚,瞬间沾满了均匀的一层白霜和棕黄的香料末。
“椒盐的?还是原味?”老头这才抬眼看向顾笙,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鲁中口音,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
胃里那片冰冷的空虚感,被这霸道奇异的香气彻底点燃!口腔里分泌出大量唾液。顾笙没犹豫:“椒盐的。来……一小份。”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和一丝挑战的意味。
“好嘞!”老头应了一声,枯瘦的手拿起一张裁好的黄糙纸,从搪瓷盆里抓了一把沾满椒盐的金黄蚕蛹,“哗啦”一声倒在糙纸上,随意地一卷,递了过来。“趁热!酥着呢!”
顾笙接过那卷糙纸。入手滚烫,隔着纸都能感受到惊人的热量。金黄油亮的蚕蛹挤在一起,沾满了雪白的盐粒和棕黄的五香粉,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焦香。她走到廊檐下避风处,手指捏起一个最饱满的,吹了吹气。指尖能感受到外壳的酥脆。她定了定神,将那裹满椒盐的金黄纺锤体送入口中。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外壳酥脆得如同薄冰,在牙齿下毫无抵抗地碎裂开来!紧接着,牙齿触到了里面——不是想象中的绵软或爆浆,而是一种略带韧性的、极其细腻的、如同浓缩的动物蛋白般的绵密口感!浓郁的油脂焦香混合着椒盐的咸鲜和五香粉的复合香气,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烫!真烫!高温放大了所有的滋味。 咸鲜扎实,带着五香粉特有的辛香。 外壳极致酥脆,内里绵密细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高蛋白的独特香气和微微的腥气?但这腥气被高温油炸和浓重的椒盐香料完美地压制、转化,变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野性的鲜美!
她被这口感和滋味冲击得微微一愣。额角的汗瞬间冒了出来。不是被辣的,而是被这滚烫的热量和奇异的滋味激出来的。胃里那片空虚被这滚烫、酥脆、咸鲜浓烈的蛋白质炸弹狠狠击中!一股强烈的满足感混合着对新奇滋味的探索欲,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麻木。
她顾不上烫,又捏起一个,吹了吹,再次送入口中。
“咔嚓!” 更响亮的碎裂声。椒盐的咸香、五香粉的辛烈、油脂的焦香、还有那绵密内里带来的独特蛋白质鲜味,在口腔里更加清晰地铺陈开来。汗水顺着鬓角流下,鼻尖冒出汗珠。她一边被烫得嘶嘶吸气,一边忍不住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咀嚼、吞咽着这金黄酥脆的异类美味。粗糙的椒盐颗粒摩擦着舌尖,带来微微的刺激感。
在这弥漫着历史尘埃的古商城廊檐下,在椒盐蚕蛹霸道奇异的焦香里,顾笙额角冒汗,指尖沾满了油光和椒盐,狼狈又专注地吞咽着。身体深处那份沉重的疲惫感,似乎被这滚烫、酥脆、带着原始野性力量的食物,暂时地、猛烈地冲开了一道口子。下一章的风物与滋味,正在这金黄油亮的椒盐外壳下,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