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帝祇褍的龙驭上宾,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圛兴圣朝的中心激起了滔天的悲恸与深不见底的暗涌。象征帝王崩殂的九声丧钟余音,仿佛还在圣都巍峨的宫墙间低徊呜咽,巨大的哀伤便已化作了繁复到令人窒息的仪轨,将祇暄彻底吞没。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这四十九个昼夜,对祇暄而言,不是时间,而是一场漫长而冰冷的炼狱。她身着粗麻重孝,纤薄的身体几乎被那沉重的孝衣压垮。她像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项祭奠仪式:守灵、哭临、迎奉梓宫、移殡陵寝、日复一日的繁缛祭礼……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声音也因不断的悲哭诵念而嘶哑不堪。每一次叩首,每一次焚香,每一次在巨大棺椁前匍匐,都耗损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她机械地遵循着礼官的指引,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麻木的躯壳,只剩下一个名为“孝女”的空洞符号,在圣朝的哀荣中扮演着既定的角色。深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孝衣,沁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芜。
陵寝厚重的石门终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关闭,隔绝了那象征着旧时代终结的巨大棺椁。随着最后一声封陵的号角在空旷的山谷间消散,祇暄只觉得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她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旁宫婢的搀扶才勉强维持着仪态。
返回宫城的路上,祇暄坐在摇摇晃晃的凤辇中,窗外是肃穆无声的送葬队伍和沿途垂首跪拜的百姓。她疲惫地闭上眼,试图抓住一丝喘息的机会。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守孝三年。
按圣朝古礼,新君当为先帝守孝三载,以示人子纯孝。这三年,或许是她唯一能逃离那即将压顶的千斤重担的喘息之隙。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剧变,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帝王。
回到宫中,祇暄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浸透着香烛与悲哀气息的孝服,便被请到了“承天殿”深处的暖阁。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凝重。
暖阁内,檀香袅袅。护塔侯江侯端、老谋臣巫贤、涅世教主兖愘,三位父帝钦命的顾命大臣,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岳,早已等候在此。他们身上沉重的朝服或法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祇暄在宫婢的搀扶下,有些虚脱地坐在主位下首的软榻上。她苍白着脸,努力挺直脊背,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父帝……大行初定,丧仪已毕。按……按祖宗规矩,朕……朕当为先帝守孝三年,以尽人子之哀思。继位大典……可否……”她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缓?”
话音未落,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陛下!”巫贤第一个开口,声音苍老却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古剑,毫不留情地斩断了祇暄微弱的希冀。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直视着祇暄,里面没有半分悲悯,只有赤裸裸的、对帝国未来的忧虑与不容置疑的强硬。
“守孝之礼,虽为人伦大义。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巫贤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陛下乃我圛兴圣朝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帝!此位之重,此位之险,远非常人所能想见!先帝遗诏虽在,然人心浮动,暗流汹涌!太子殿下、皇子殿下们虽表面顺从,然心中作何想?那远离圣都的诸王侯,此刻又作何观瞻?”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如炬,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祇暄心上:“陛下!您一日未登基正位,未于圣心殿上受万民朝拜,未亲执传国玉玺号令天下,这帝国的权柄,便一日悬而未决!便一日予人以可乘之机!迟则生变!迟则……恐生滔天之祸啊!陛下!”
“巫老所言极是!”江侯端紧接着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同样沉重的分量。他深紫色的侯爵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液。“陛下,登基大典,非为虚礼,实乃定鼎乾坤、安邦定国之要务!唯有陛下早日登临大宝,昭告天下,宣示权威,方能震慑宵小,稳定朝纲,使四海归心!守孝之事,可待陛下正位之后,于宫中静心修持,心意尽到即可!此时,国事为重!社稷为重!” 他话语恳切,目光中充满了长辈般的忧虑和不容置疑的托付。
兖愘也微微颔首,法杖顶端的幽蓝宝石在檀香氤氲中闪烁着微光。他并未多言,只是用一种悲悯却又带着神性威压的目光注视着祇暄,声音低沉如同梵音:“天命已降,神意昭昭。陛下承继大统,乃顺天应人,万民翘首。当早日正位,以安社稷,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三位重臣,三座大山。他们殷切的目光,沉甸甸的话语,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将祇暄那点微弱的、想要喘息的念头彻底冲垮、碾碎。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牢牢缚住的飞蛾,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环视着眼前这三张写满凝重与不容置疑的脸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为了帝国安稳而近乎冷酷的坚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命运彻底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而来。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所有的不甘和恐惧都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弭在沉重的空气中。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细弱而空洞:
“朕……明白了。一切……依诸位爱卿所言。”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落下的铡刀,斩断了她最后一丝逃避的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圣都圛兴的哀伤气氛尚未完全褪去,便被一股更加盛大、更加肃穆、也更加紧张的筹备浪潮所取代。顾命大臣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械,开始全力运转。礼部官员昼夜不息地拟定仪程,工部加紧修缮圣心殿、铺设御道,内务府赶制新帝的衮冕龙袍,禁卫军更是加强了整个宫城乃至圣都的警戒,气氛肃杀而凝重。
登基大典的日子被迅速敲定,昭告天下。
祇暄被裹挟在这股巨大的洪流中,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傀儡。她试穿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纹衮服,戴上镶满东珠、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帝王冕冠,在礼官的指导下反复练习着登基时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每一句祷词。冕冠的沉重压得她脖颈酸痛,衮服的繁复让她行动艰难,而礼官口中那些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繁文缛节,在她听来却如同冰冷的枷锁。
太子祇泺、皇子祇衽、祇烈等人,在正式接到大典观礼的旨意后,表现得异常“恭顺”。他们身着亲王礼服,在宫中的公开场合,对祇暄的礼节无可挑剔,口称“陛下”,低眉顺眼。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他们低垂的眼帘下,那被强行压抑的屈辱、怨毒与不甘,如同毒蛇般盘踞。他们知道,此刻的“顺服”是唯一的出路,任何异动都将被顾命大臣们雷霆碾碎。他们只能将这滔天的野心暂时按捺,蛰伏待机。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
那一日,天光破晓,圣都圛兴沐浴在一种近乎神圣的金辉之中。圣心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身着最隆重的朝服,如同色彩斑斓的潮水,依照品级爵位,肃然跪伏。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一直延伸到九重高阶之上,尽头便是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圣极殿。
当身着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祇暄,在礼乐钟鼎的轰鸣和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一步一步踏上那漫长的御道时,她感觉自己踩在云端。冕冠上的玉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隔绝了部分视线,却也让她眼前的世界微微摇晃、模糊不清。脚下的汉白玉冰冷坚硬,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如同有生命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她。她努力挺直单薄的脊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的袍袖下,她的指尖冰冷,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终于,她登上了最高的台阶,立于圣心殿前,俯瞰着下方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席卷而来,震耳欲聋,充满了敬畏与臣服。阳光刺目,冕旒的玉珠在眼前晃动,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一刻,祇暄感到的不是掌控天下的豪情,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寒冷。这巍峨的宫殿,这山呼的万民,这无上的权力……都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将她彻底囚禁。
大典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帝国的车轮便已冷酷地向前碾动。
几日后,圣心殿偏殿。巫贤手捧一份奏疏,恭敬地立于御案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先帝遗诏已明示:新帝继位,诸皇子当离京就藩,以安社稷。太子殿下、皇子殿下的封地,礼部已按制划定。请陛下下旨,命诸位殿下即日启程,各赴封邑。”
祇暄正埋首于一堆陌生的奏疏之中,闻言抬起头。她脸上还带着新帝特有的青涩与疲惫,听到巫贤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忍。
“巫卿……”她放下朱笔,声音有些犹豫,“父帝新丧,朕……朕初登大宝,诸皇弟……亦是朕手足至亲。此时便令他们远离圣都,前往那……偏远封地,是否……是否太过不近人情?可否……稍缓些时日?” 她试图寻找一丝转圜的余地,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巫贤心中暗叹,这位新帝的心性,终究还是太过柔软。他神情肃穆,微微躬身,语气却更加坚定,如同磐石:
“陛下!此非人情冷暖,实乃社稷安危!古语云:‘天家无私事’。诸位殿下身份尊贵,留在圣都,便是留在权力漩涡的中心!陛下仁厚,然人心难测!昔日手足之情,在至尊权柄之前,往往脆弱如纸!陛下!” 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您如今身系圣朝安危,肩负万民福祉,当以社稷为重,以江山永固为先!切不可因一时妇人之仁,而遗祸无穷!令诸皇子离京就藩,隔绝于权力之外,此乃祖宗成法,亦是保陛下平安、保帝国安稳之良策!请陛下……圣裁!”
“妇人之仁”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在祇暄心上。她看着巫贤那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责备的眼神,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象征着帝国重担的奏疏,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她明白,巫贤是对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父帝羽翼下、憧憬着游历天下的无忧公主了。她是皇帝,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关乎着帝国的兴衰。
她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若蚊呐的叹息:
“朕……知道了。一切……便依巫卿所言。拟旨吧。”
圣旨下达,如同在皇子府邸投下巨石。
怨气,无声地在府邸深处弥漫。封地?那不过是地图上贫瘠的角落!远离圣都的繁华与权力中心,形同流放!没有兵权,没有实权,只能豢养区区数百府卫,如同被拔去利爪尖牙的困兽,空顶着亲王的名号,在穷乡僻壤中消磨余生。巨大的落差和屈辱感啃噬着每一位皇子的心。
然而,帝命如山。在顾命大臣和禁卫军无形的压力下,纵有万般不甘,皇子祇衽、祇栾等人也只能强忍着屈辱与愤懑,开始默默收拾行装,带上家眷,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如同被押解的囚徒,陆续黯然离开了这座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权力之城。圣都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过去的尊荣与未来的迷茫。
唯有东宫,一片异常的“平静”。
就在祇暄以为尘埃落定之际,一份来自前太子祇泺的奏疏,被紧急呈送到了她的御案前。
祇暄展开奏疏,映入眼帘的是祇泺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虚弱”的笔迹。奏疏中,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泣诉:言其数日前于圣都马场策马时不慎坠马,伤势颇重,左腿胫骨疑似骨裂,疼痛钻心,难以行走。御医亦言需静养月余,不可长途颠簸。他恳请圣帝陛下念在手足之情,宽限些时日,待腿伤稍愈,能勉强乘马时,定当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封地,绝不敢有误圣恩云云。
奏疏末尾,还附上了东宫御医的“诊断手记”,字迹潦草,语焉不详,却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伤势。
祇暄看着奏疏,眉头微蹙。她想起小时候,祇泺也曾教她骑马,虽然严厉,却也护她周全。那份早已被权力冲淡的手足之情,此刻竟因为这封透着“伤痛”的奏疏而泛起一丝涟漪。她放下奏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便对侍立一旁的内侍官道:
“传旨东宫:皇兄坠马受伤,朕心甚忧。着令其安心在东宫静养,伤愈后再行赴藩。所需药材,由御药房尽数供给。”
“陛下!”一旁的巫贤几乎是在祇暄话音落下的同时,立刻出声,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和忧虑,“太子殿下坠马之事实在蹊跷!偏偏赶在离京赴藩前夕?御医诊断含糊不清,伤势真假难辨!陛下!此乃缓兵之计!切不可心慈手软!当立即下旨,命其按原定期限离京,即便有伤,亦可乘软轿缓行!留在圣都,便是隐患!请陛下三思!”
祇暄本就因连日来的压力而心力交瘁,此刻听到巫贤又是不依不饶的“隐患”、“心慈手软”,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冲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新帝少有的厉色和不耐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巫卿!皇兄坠马受伤,有御医为证!朕身为帝王,亦是为人妹!若连兄长受伤静养数日这等小事都要横加猜忌,严苛至此,岂非令天下人齿冷,言朕刻薄寡恩?此事不必再议!朕意已决!”
她斩钉截铁地拍板,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倔强和宣泄。她不想事事都被这些顾命大臣牵着鼻子走,她需要证明自己也有决断的能力,哪怕……只是在这看似微小的“人情”上。
巫贤看着祇暄脸上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张了张嘴,最终将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更甚,却也只能躬身,沉声道:“老臣……遵旨。”
旨意传至东宫。
装饰奢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气息的东宫正殿内,前太子祇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他左腿被锦被覆盖,姿态慵懒。听到内侍宣读完圣旨,他那张原本因“伤痛”而紧蹙的眉头,在低头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仁德,臣感激涕零!”他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上感激涕零的表情,声音虚弱而真诚。
内侍退下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祇泺和几个心腹。
锦被被掀开,祇泺的左腿完好无损地显露出来。他活动了一下脚踝,脸上哪还有半分痛苦?只有一片冰寒的算计和深藏的怨毒。
“仁德?”他低低地嗤笑一声,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本宫这位‘好妹妹’的仁德,来得正是时候。”他目光转向殿外阴沉的天空,那里,厚重的乌云正从远方天际翻涌而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传令下去,”祇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阴冷的决断,“计划……照旧。让‘那边’的人,动起来吧。”
心腹领命,无声地退入阴影之中。
祇泺重新靠回软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望着殿外那翻涌的乌云,眼神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