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在郑耗的感知里变得像河内的晨雾一样稀薄而不可信。白天,他强迫自己走出客房,像幽魂一样在附近的咖啡馆一坐就是半天,笔记本摊在桌上,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划动,试图将夜间光怪陆离的碎片拼凑出意义。周围越南语的喧闹、摩托车的轰鸣,都隔着一层毛玻璃,传到他耳中只剩模糊的嗡嗡声。
阿谭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偶尔会状似无意地问及他梦境的细节,特别是关于“时间感知”的具体差异。郑耗保持着警惕,只透露些无关痛痒的信息,但他能感觉到,这位引导者对他执念的“成果”的兴趣,远大于对他精神状态的关心。这让他更加确信,这位“心灵织梦者”绝非单纯的助人者,其背后必有其他目的。他偷偷将剩下的少许熏香用纸包好藏起,不再每日点燃。
夜晚的深潜变得更加有计划性,也愈发凶险。他不再盲目地在扭曲的校园里游荡,而是尝试主动引导梦境,聚焦于几个关键的时间点和地点:林婉出事前几天的社团活动室、季娅婷常去的自习教室、以及最终那片河滩。
成功的次数寥寥,且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梦魇化身的疯狂反扑。
一次,他成功将梦境稳定在事件发生前两天的傍晚。他“看”到林婉和季娅婷在空无一人的社团活动室里似乎发生了争执。季娅婷的背影显得很激动,手臂挥舞着,但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嘶嘶声。林婉背对着门口(郑耗的视角),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就在郑耗试图靠近听清时,季娅婷猛地转过身——她的脸在梦境的扭曲下变成了一张愤怒的、布满裂纹的面具,双眼喷射出漆黑的物质,尖啸着朝他扑来!梦境瞬间破碎,郑耗惊醒后,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那非人的尖啸,头痛欲裂。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社团活动室,争执。季-激烈,林-低落。内容未知。遭遇强烈攻击(季的形象扭曲)。”
另一次,他设法回到了事发当天白天。场景是教学楼通往河边的林荫道。他看见许盍责拦住了正要往河边去的林婉,表情焦急,嘴唇快速开合。这一次,他捕捉到几个断续的词语:“……别去……季她……不对劲……晚上……” 林婉似乎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然后绕开了许盍责。许盍责懊恼地捶了一下身边的树,树干在梦中瞬间枯萎焦黑。郑耗还想跟进,地面突然塌陷,无数苍白的手臂从裂缝中伸出抓向他。他被迫逃离。记录:“白天,路边。许劝阻林。提及‘季不对劲’,‘晚上’。林未听。”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散落的拼图块,在他脑中不断组合又打散。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季娅婷。那个和他同级的、颈部受伤后变得沉默寡言的女生。
他开始在现实中尝试验证。他登录了几乎废弃的校园论坛,用模糊的关键词搜索当年的旧帖。关于林婉意外事件的帖子大多已被删除或沉底,但在几个闲聊灌水帖的边角,他看到了一些被忽略的留言: ——“听说那天本来不止她一个人要去河边的?” ——“好像跟那个谁吵过架吧?之前社团评优的时候……” ——“有谁知道那个大三的季某某后来怎么休学了?吓病的?”
他又设法从一个低年级的学弟(曾是林婉所在社团的成员)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学弟在线上回复得有些迟疑:“学长你怎么问这个……都过去那么久了。林婉学姐人挺好的,季娅婷学姐嘛……挺要强的,当时社团里好像有点小矛盾,但具体我不清楚,我那会儿刚入学没多久。不过林婉学姐出事那天,有人好像看到季娅婷学姐也往那边去了……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后来警察也没说啥。”
梦境与现实的线索,开始交织,指向同一个方向。
但他付出的代价也在加剧。现实感的模糊让他几次在白天走神,差点被街头的摩托车撞到。精神疲惫得像被抽干了的海绵,注意力难以集中。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瞳孔里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敏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甚至开始出现短暂的幻听,仿佛能在风声里听到微弱的、来自梦中的哭泣或低语。
他知道自己走在危险的边缘。梦魇的化身在梦境中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开始在他清醒的瞬间,于视野角落投下一闪而过的扭曲黑影。它们似乎察觉到了他正在接近核心,变得更加“热情”。
然而,对真相的渴望,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执拗,推动着他进行下一次,更深入的回溯。
他需要知道那天晚上,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季娅婷,到底做了什么,知道什么。
他调好了手机和备用计时器的闹钟,将藏起的熏香又取出一点点——他需要更强的引导力,即使明知这可能是不归路的一部分。
笔记本摊开在新的一页,上面只写着一个关键词:“夜。河边。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躺了下去,任由意识的锚链缓缓滑向那片黑暗的、波涛汹涌的潜意识之海。
下一次醒来,笔记本上或许会记录下关键的拼图,也可能,再也不会有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