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境的经纬线，在郑耗的感知中彻底纠缠、打结，再也难以分明。河内街头湿热的空气，时常会在他呼吸间陡然带上梦中那冰冷的河腥气；阳光下的街景，偶尔会像劣质信号一样闪烁、扭曲一瞬，露出其后阴森校园的诡谲轮廓。他知道，这是精神过度浸入潜意识深渊的后遗症，是清醒梦开始反向侵蚀现实的征兆。阿谭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深，像在观察一个即将孵出未知之物的茧。
但他已无法回头。笔记本上的碎片拼图，只差最后几块最关键的部分。而所有的线索，都尖锐地指向那个名字——季娅婷。
他必须面对她。在现实里。
他翻出几乎遗忘的班级群，找到了季娅婷那个沉寂许久的头像。犹豫再三，他发送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季娅婷？我是郑耗。关于林婉的事，有些问题想问你，方便聊聊吗？”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一连两天，毫无回音。
就在他几乎放弃时，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透着一股冰冷的戒备：“你是谁？想干什么？”
郑耗心脏一缩，快速回复：“我是郑耗。我只想知道林婉出事那晚的真相。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这一次，回复来得很快，却让郑耗脊背发凉：“你什么都不知道。别再问了。对你没好处。” 语气中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尝试拨通那个号码，却被立刻挂断。再打，已无法接通。
季娅婷的反应，像在逃避，更像在警告。这非但没有让郑耗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她一定知道内情，甚至，参与其中。
当夜，他带着这股执念再次沉入梦境。这一次，目标明确无比——重现那个最终的夜晚。
梦境一开始就充满了恶意。校园不再是扭曲的背景板，而是活了过来，充满了主动的敌意。墙壁像腐肉般蠕动渗出暗红的液体，道路在他脚下开裂试图吞噬他，风中飘荡着窃窃私语，仔细听去，竟像是现实中季娅婷那句“别再问了”的无限循环和扭曲变调。
更可怕的是，梦魇开始模仿他现实中接触过的人。阿谭的身影数次出现，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引导他走向更深的黑暗区域；甚至“郭朗月”和“于洋见”也面目模糊地出现，发出无意义的哭嚎或尖笑，干扰他的判断。但他坚守着时间差和现实锚点，艰难地辨别着这些虚假的投影。
他知道，这是潜意识的最后防线，是那个隐藏真相的“东西”在疯狂阻挠他。
他奋力对抗着环境的扭曲和幻象的干扰，将所有意志力集中于一个意念——“河边！那天晚上！让我看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挣扎，周围的喧嚣和恶意骤然一静。
他“站”在了那片熟悉的、冰冷的河滩上。夜色浓郁，河水漆黑如墨，无声地流淌。场景真实得可怕，连空气中那股水腥和泥土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然后，他看到了。
两个身影，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拉扯着。
是林婉和季娅婷。
林婉背对着河水，脸上满是泪水和不置信，似乎在激动地争辩着什么，声音被梦境模糊了，但那种绝望和愤怒的情绪清晰地传递过来。
季娅婷面对着她，表情在梦境的渲染下显得格外狰狞和激动，她死死抓着林婉的一只胳膊，嘴唇快速开合，像是在激烈地斥责或辩解。
“……凭什么……都是你……毁了……”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剧烈的情绪波动，从季娅婷的方向传来。
林婉猛地想要挣脱，向后踉跄了一步，踩到了河岸边缘湿滑的泥土。
就在这时，季娅婷的反应不是拉住她，而是……仿佛出于一种极端的愤怒和失控，猛地用力推了她一把！
动作清晰无比，带着决绝的恶意。
“不——！” 郑耗在梦中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林婉惊愕地睁大眼睛，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最终重重地摔进漆黑冰冷的河水里，溅起一片绝望的水花。她似乎不会水，或是被撞晕了，挣扎很快变得微弱。
岸上的季娅婷似乎被自己那一瞬间的举动惊呆了，僵立在原地，看着河中逐渐消失的涟漪，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她的脸上闪过恐惧、后悔，但最终，一种极致的、自我保护般的冰冷迅速覆盖了这一切。她没有呼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像石头一样站着，甚至……向后慢慢退了一步，隐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梦境开始剧烈震荡，仿佛无法承受这真相的重量。河水咆哮起来，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那个白衣女飘的身影缓缓从林婉落水处升起，黑发覆面，直直地“盯”着岸上僵立的季娅婷，又或是“盯”着作为旁观者的郑耗。
无尽的悲愤和寒意包裹了他。
就在梦境彻底破碎的前一秒，郑耗看到，季娅婷猛地转头，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梦境的帷幕，与他的目光对上了一瞬——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撞破最肮脏秘密的、狗急跳墙般的狠厉。
“呃啊——！”
郑耗猛地从床上弹起，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全身被冷汗浸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窗外，天还未亮，河内沉浸在一片压抑的静谧中。
他颤抖着手，抓过笔记本和笔，不顾一切地将刚才看到的最后景象记录下来。字迹狂乱不堪，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推……是她推的……季娅婷……杀了林婉……”
写到最后，笔尖几乎戳破纸面。
他知道了。
那并非意外。是谋杀。源于嫉妒？争执？社团利益的冲突？或许细节还需拼凑，但最核心的、血淋淋的事实，已然呈现。
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季娅婷最后那个眼神，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那不是一个崩溃的、后悔的幸存者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凶手被发现后的眼神。
现实中的季娅婷，那个和他同级的、看似柔弱的女生，不仅隐瞒了真相，很可能……会为了继续隐瞒，做出任何事情。
他触及了真相，也撕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接下来的，将不再是梦境中的追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