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的天空阴霾密布，闷雷在云层后滚动，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仿佛一场暴雨将至。郑耗坐在嘈杂的路边摊棚下，面前的越南米粉早已凉透，油花凝结成白色的斑点。他视而不见，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停留在与季娅婷最后那几条短促而充满戒备的短信上。

笔记本就放在手边，摊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狂乱的记录和推导，最终指向那个鲜血淋漓的结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也烫着他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河内这片扭曲的避风港了。真相像毒蛇盘踞在心口，他必须回去面对。面对季娅婷，面对那个被掩盖的夜晚，面对所有悬而未决的过去。

阿谭对他的突然辞行似乎并不意外，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一丝了然和……或许是怜悯，或许只是对一件用完的工具的漠然。“执念太深，终会反噬。”他最后只是用那口音浓重的中文说了这么一句，递给他一小包深褐色的草药，“如果……太痛苦的时候，或许有点用。”

郑耗没有拒绝，默默接过塞进口袋。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但这或许是这段诡异旅程得到的、唯一具象的、与那未知世界无关的东西。

飞机降落，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他没有回学校，那个地方承载了太多扭曲的梦境和惨痛的记忆。他在校外租了个短期的廉价房间，像个幽灵般蛰伏下来，反复推演着该如何与季娅婷对质。

他最终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去了她复学后所在的校区。通过一些旁敲侧击，他知道了她常去的新自习室。

他等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她独自一人抱着书本走出来。数月不见，季娅婷似乎更加清瘦了些，颈间依稀还能看到一丝旧伤的痕迹，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眼神里有一种过于紧绷的、戒备的锐利。

“季娅婷。”他 stepped out of the shadow, 声音干涩。

季娅婷猛地停住脚步，看清是他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抱着书本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凸出。 “郑耗？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下意识地扫向四周，像是在寻找退路，又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们谈谈。”郑耗盯着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关于林婉。关于河边那天晚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季娅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防御，“事情早就过去了！警察都有结论了！你休学休傻了吗？跑来胡说八道什么！”

“我看到了。”郑耗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像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我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你失手，是你推了她。”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季娅婷。她整个人僵住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收缩。那瞬间的反应，彻底印证了郑耗所知的一切。

几秒钟的死寂。季娅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呼吸困难。忽然，她脸上那种惊慌失措开始褪去，一种破罐破摔般的、混杂着绝望和怨毒的情绪浮现出来。

“梦？”她嗤笑一声，声音却抖得厉害，“你以为靠做梦就能定我的罪？荒谬！谁会信你一个精神病的臆想！”

“那不是臆想！”郑耗逼近一步，压抑数月的痛苦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你！因为社团保荐名额？因为嫉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争执？你杀了她！然后看着她在河里挣扎！你没有救她！你甚至没有叫救命！”

“闭嘴！”季娅婷尖声打断他，眼神狠厉得像要把他撕碎，“你懂什么？！她活该！她凭什么……凭什么一切都那么顺利！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那个名额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是她！是她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她该死！”

恶毒的词语像毒液一样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恨和不甘。这近乎承认的疯狂控诉，让郑耗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眼前的季娅婷，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有些内向的同级生，而是一个被嫉妒和罪恶彻底扭曲的灵魂。

“所以你就杀了她。”郑耗的声音疲惫而冰冷，“你会付出代价的。”

“代价？”季娅婷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什么代价？证据呢？就凭你的梦？郑耗，别忘了，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孟琳恩疯了！许盍责失踪了！于洋见傻了！郭朗月吓破了胆！谁又能证明你自己是完全清白的？逼急了我，我可以说是你做的！是你因为追求林婉不成因爱生恨！我们互相指责好了！看谁更惨！”

极致的恶毒和反咬一口的疯狂，让郑耗愣住了。他没想到季娅婷会如此决绝和……卑鄙。

看着郑耗怔住的表情，季娅婷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得意，但眼底深处依旧是巨大的恐惧。她猛地后退几步，抱着书本，像逃离瘟疫一样飞快地转身跑了，背影仓皇而决绝。

郑耗没有去追。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校道尽头，浑身冰冷。

他知道，她的话某种程度上是事实。没有物证，只有他那些来自梦境的、无法被法庭采信的“记忆”。甚至，正如她所说，在警方最初的调查里，他们这几个幸存者，都或多或少处在嫌疑的灰色地带。一场互相毁灭的指控，很可能没有赢家。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郑耗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身体，却无法洗去心底那沉重的无力感和寒意。

他找到了真相，却似乎无法将它置于阳光之下。季娅婷不会认罪，而揭露的代价，可能是将他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重新卷入警方的调查，被贴上嫌疑犯的标签，甚至可能被季娅婷反咬一口。

怎么办？

揭露？或许能让她身败名裂，但无法让她伏法，自己也可能被拖下水。 沉默？让林婉永远含冤，让凶手逍遥法外？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一片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梦中林婉坠落河水时那双惊愕绝望的眼睛，看到了季娅婷最后那狠厉的眼神，看到了孟琳恩坠落时扭曲的身体，想到了许盍责消失的隔间，于洋见的空洞，郭朗月的恐惧……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夜晚，源于季娅婷那罪恶的一推。

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停了下来。拿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操作变得滞涩。他点开了那个几乎沉寂的、只有几个人的小群——那是事件后，他们这几个幸存者短暂交流过的地方，早已无人说话。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输入。没有指控，没有梦境细节，只是平静地、陈述般地写下： “我知道那天晚上河边发生了什么。不是意外。” “推她下去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林婉在看着。”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他知道，季娅婷一定在这个群里，一定会看到。

点击发送。

然后，他关掉了手机，拔出了电池板（一个过于老旧的手机），将它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他不知道这会引来什么后果。是季娅婷的崩溃？是更疯狂的反扑？还是永久的沉默？他不知道。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法律的审判，而是一种来自知情者内部的、无声的揭露和道德上的凌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为林婉，也为自己那无法安放的执念，所能做的。

他回到租住的房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窗外暴雨如注。

事件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没有警察来找他，季娅婷也没有再出现。校园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清醒梦的经历在他精神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他时常会恍惚，需要刻意确认自己身处现实。对黑暗、水流、甚至某些特定声音的恐惧，更深地刻入了骨髓。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学业和生活，大三似乎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孟琳恩依旧在精神病院，状态未知。 许盍责，依旧失踪，杳无音信。 于洋见，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郭朗月，听说换了联系方式，彻底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关联。

而季娅婷……他不再关心她的结局。那条群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涟漪终会扩散到何处，他已不想再去窥探。

真相的重量，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它没有带来解脱，只带来了更深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清醒。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窗外雨声渐歇。

黑暗中，他似乎又能听到那河水流动的声音，看到那片扭曲的、光影迷离的梦境深渊。

一切都未结束。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他生命里，永久地驻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