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贪欢·真相大白后的短暂痴缠

夜风带着百里牧云离去时的决绝和那缕被惊走的窥探者气息，彻底吹散了漪兰殿内最后一丝虚假的温存。殿内烛火因窗扉的洞开而剧烈摇曳，将萧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扭曲如幢幢鬼影。

她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殿中另一根梁柱，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关节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巨浪。百里牧云去追了，以他的身手和南疆诡谲的术法，或许能留下那个窥视者。但……万一呢？万一对方身手更高，万一这只是调虎离山，更大的杀招还在后头？

姐姐失踪的消息如同一把悬顶之剑，而那不知来历的窥探，则像是在剑柄上又加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将她们苦心经营的一切砸得粉碎。

不能再等！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或许”之上！

萧烬眼中最后一点属于“萧灼”的柔和光华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无烬城主烬的绝对冰冷与酷烈。她甚至没有走去书案，而是直接对着空寂的大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森寒指令：

“影奴。”

角落的阴影里，空气似乎波动了一下，一个全身裹在纯黑夜行衣中、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单膝跪地，头颅深垂，静默得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这是独属于首领“烬”的直属暗卫，是从无烬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最终极的杀人工具，只执行最黑暗、最血腥的命令。

“方才离去的窥探者，方位西北，速度极快。百里世子已追去。”萧烬的语速快而清晰，没有任何情绪，“你带一队‘幽影’，不惜一切代价，拦截，灭口。若遇百里世子……协助他，但目标必须死，尸体带回查验。若世子阻拦……”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晦暗，但立刻被钢铁般的意志覆盖，“以完成任务为最优先。”

“是。”影奴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身影一晃，已如鬼魅般融入窗外夜色，速度比之百里牧云竟似也不遑多让。

命令已下，杀戮的机器已然启动。

萧烬的心却并未因此而有半分轻松。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郁得化不开的夜色，远处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金铁交击之声，又或许是她的错觉。寒风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寒意之万一。

姐姐……你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可能。不能想，一想，她感觉自己就会彻底崩溃，那用无数冷酷和鲜血筑起的心防将会土崩瓦解。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一点什么，来对抗这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慌和无力感。

殿内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属于谢孤舟的气息。那是清冽的松柏味，混着一点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他身上独有的、阳刚而纯粹的男人味道。

这气息此刻却像是一种讽刺，嘲笑着她方才片刻的沉沦和动摇。

她怎么会……怎么会允许自己在那样的时刻，被他拉入那般危险的迷乱之中？姐姐身处险境，朝堂暗流汹涌，她们的身份如履薄冰，她竟还有心思纠缠于儿女私情？

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愧疚感几乎将她吞噬。

可是……当他那样坚定地抱住她，说出“你的路，我陪你走”时，那瞬间涌入心中的暖流和悸动，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害怕。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殿内，落在不远处地面上，那柄被谢孤舟遗落下的短剑上。那是他贴身的兵器，方才打斗中脱落。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柄短剑。剑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一丝干涸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剑身寒光凛冽，映出她此刻苍白而冰冷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痛苦与挣扎的眼眸。

她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

谢孤舟……他现在怎么样了？她那般决绝地刺伤他，又说出那样残忍的话，他……

不！不能想他！
他是谢孤舟，是光明磊落的将军，是她们计划里的变数，甚至可能是……敌人。
她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和软弱。

就在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准备将短剑掷于一旁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咳嗽声，伴随着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突然从殿外廊下传来！

萧烬全身猛地一僵，霍然抬头看向殿门方向！

这个声音……是他！

他怎么还没走？！他不是应该离开了吗？怎么会……

殿门被人从外面有些无力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在门框上，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正是去而复返的谢孤舟！

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甚至溢出了一缕鲜红的血丝，显然是强行压制内伤又骤然发作的结果。他那总是挺拔如松的身躯此刻微微佝偻着，一手紧紧按着胸前被萧烬短剑划伤又被他自己草草处理过的伤口，指缝间仍有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他墨色的衣襟和修长的手指。

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埃，黯淡、痛苦，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殿内的萧烬。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烬手中还握着那柄属于他的、带血的短剑，看着他去而复返，看着他如此狼狈重伤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复杂到让她心脏抽搐的目光……她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所有准备好的冰冷面具和绝情话语，似乎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听到了她和下属的对话？听到了姐姐失踪的消息？听到了她和百里牧云的密谈？还是……看到了她刚刚下令“清除、灭口”时的冷酷模样？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

“你……”萧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你怎么还没走？”她下意识地将握着短剑的手背到了身后，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似乎刺痛了谢孤舟。

他倚着门框，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唇边的血色越发刺眼。他艰难地抬起眼，目光扫过她背在身后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而自嘲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走？……我该走到哪里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一字一句地挤出来，带着血和痛楚的重量：

“走到……听不到‘镇北将军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地方去？”

“走到……看不到你刚刚下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的地方去？”

“还是走到……假装不知道你不是她，假装不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么多……这么多我根本无法想象的沉重和黑暗的地方去？！”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因为情绪激动而牵动了内伤，猛地又吐出一口血来，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萧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指尖发麻。

他果然……都听到了！都知道了！

姐姐的消息，她的冷酷，她最不堪、最真实的一面……全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和他之间，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只剩下鲜血淋漓的真相和无法逾越的鸿沟。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如同冰凉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那柄短剑，冰冷的剑锋割痛了她的掌心，却让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她缓缓从身后拿出短剑，剑尖垂地，脸上所有的慌乱和脆弱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疏离。

“既然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那就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谢将军，请回吧。今夜之事，你若敢泄露半分……”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谢孤舟看着她瞬间竖起的、比之前更加冰冷坚固的心墙，看着她手中那柄属于自己、此刻却仿佛象征着决裂的短剑，心脏痛得几乎痉挛。

他猛地站直身体，不顾伤口崩裂流血，一步步，踉跄却坚定地朝她走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泄露？”他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因为虚弱和激动，呼吸有些急促，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锁住她，“向谁泄露？向那些可能害你姐姐的人泄露？还是向那些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的朝堂蛀虫泄露？”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萧烬……在你心里，我谢孤舟……就如此不堪？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分毫？”

“信任？”萧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谢将军，你我之间，何来信任？你是光明正大的将军，我是黑暗里的杀手首领。我们本就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罢了。如今误会解除，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误会？”谢孤舟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那些生死与共是误会？那些情不自禁是误会？我这颗……因为你而跳动、因为你而痛苦的心……也是误会？！”

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那这一剑呢？也是误会？！你刺向我时的眼神，那里的痛苦和挣扎，也是假的吗？！”

萧烬被他的逼问迫得后退了半步，心脏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穿了无数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冷漠的面具，甚至故意让语气变得更加轻蔑和残忍：

“杀手杀人，还需要理由吗？至于眼神……谢将军，别忘了我的身份，无烬城主最擅长的，就是演戏和骗人。骗过你，不是很正常吗？”

“你撒谎！”谢孤舟猛地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他因为激动，身体又晃了一下，却强行稳住，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萧烬，你看我的眼神，骗不了人！就像我看你的眼神，也从来骗不了你！”

他一步步逼近，无视她手中低垂的剑锋，无视两人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如果你真的那么冷血，真的只是在演戏，刚才为什么没有一剑杀了我？以你的身手和当时的时机，你完全可以做到！”

“如果你真的毫不在意，为什么在我离开后，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他虽离去，却因伤重并未走远，隐约回头看到了她独立殿中的孤寂背影）

“如果你真的只想和我‘桥归桥，路归路’，现在又为什么……手里还拿着我的剑？”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萧烬心防最脆弱的地方。

她握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那冰冷的剑柄。

“够了！”她厉声打断他，声音却带上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哽咽和慌乱，“谢孤舟，你到底想怎么样？！揭穿我？拿我去邀功？还是来看我笑话？！看我这个活在影子里的怪物，如何挣扎，如何不堪？！”

“我想怎么样？”谢孤舟看着她终于崩溃流露出的痛苦和自卑，心脏痛得无以复加。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夺剑，而是不顾一切地、用力握住了她握着剑柄的那只手！

他的手冰冷而沾满鲜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颤抖，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萧烬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死紧。

“我想……”他凝视着她骤然睁大的、充满了震惊和泪光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坚定和温柔，“……要你。”

萧烬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要你，萧烬。”谢孤舟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真诚和滚烫，“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长公主萧灼，而是你——这个真实的、活在影子里、会痛会挣扎、手上沾满鲜血却也独自扛起一切的萧烬！”

“我不知道你和你姐姐到底在谋划什么，也不知道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只知道，从我看清你的那一刻起，我这颗心，就再也由不得我自己了。”

他握着她的手，引导着那柄染血的短剑，缓缓地、坚定地，抵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剑锋隔着一层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剧烈而滚烫的跳动。

“如果你觉得我的存在是威胁，如果你无法信任我……”他看着她，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坦荡和决绝，“那就杀了我。现在，就在这里。用我的剑，亲手了结我这个‘隐患’。”

“否则……”他语气蓦地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虔诚，“就信我一次。让我陪你一起走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夜路。你的罪，我与你同担。你的孽，我与你共赎。你的姐姐，我与你一同去找！”

“要么，此刻杀了我。要么……从此以后，不准再推开我！”

萧烬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却无比认真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爱意与痛楚，感受着掌心下他心脏有力的搏动和剑锋冰冷的触感……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殿外的风声，远处的厮杀声（如果还有），似乎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滚烫的呼吸，他坚定的话语，和他心脏一下下撞击剑锋的震动，通过剑柄，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一路震麻了她的手臂，她的心脏，她的灵魂。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是只能活在阴影里的怪物，不配得到光明，也不配被爱。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本该是宿敌的男人，却一次次闯入她的世界，看穿她的伪装，触碰她的真实，甚至……将生命和信仰都毫无保留地捧到她的面前，任由她裁决。

拒绝他？杀了他？

她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紧接着，更多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脱力，握着剑的手一松。

“哐当”一声，短剑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孤舟猛地用力，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心疼，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萧烬没有反抗。

脸埋在他染血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冷冽松柏气息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那剧烈而真实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怀抱那几乎灼伤人的温暖和坚定……她一直冰封的心防，彻底碎裂。

她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背后的肌肉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尽管她知道，这根浮木，或许最终会将她带入更深的漩涡。

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终于从他怀中闷闷地传了出来。那是属于萧烬的哭声，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愧疚和……一丝无法言喻的、抓住了一点微光的依赖。

谢孤舟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颤抖，心脏疼得发酸，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找到了。
他终于抓住了这道孤戾而真实的影子。

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地狱火海，他也绝不放手。

殿内烛火柔和地照耀着相拥的两人，在地面上投下交织融合的影子，仿佛光与影在这一刻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泪水的咸涩味，以及一种绝望深处滋生出的、畸形而炽热的温情。

这一刻，没有无烬城主，没有镇北将军，没有长公主，没有谢孤舟。

只有两个在无边黑暗和冰冷中，凭借着本能和那一点微弱却顽固的光亮，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温暖和力量的灵魂。

贪恋着这片刻的欢愉与安宁，哪怕明知它短暂如露，虚幻如泡影，甚至可能是饮鸩止渴。

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

然而，温情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殿外遥远的夜色中，似乎隐约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惨叫，随即彻底湮灭无声。

那是“清除”计划下的亡魂之一。

而更深的黑暗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或许正透过层层宫阙，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将这份短暂的贪欢，彻底撕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