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抉择·烬情爱与使命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打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静谧。
萧烬埋在谢孤舟怀中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肩膀随着抽噎轻轻颤动,显出一种与她平日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脆弱。谢孤舟只是更紧地拥着她,大手笨拙却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胸前的伤口仍在渗血,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彼此的衣襟,带来一阵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个冰封碎裂、露出内里柔软伤痕的灵魂上。
这短暂的、偷来的温情,如同暴风雨眼中虚假的宁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咳……咳咳……”谢孤舟终究是伤重,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他侧过头,以免咳出的血气喷溅到萧烬身上,身体却因这剧烈的震动而微微痉挛,脸色更加苍白。
萧烬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泪痕未干,眼眶通红,但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碎裂的冰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冻结。谢孤舟的咳嗽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她。
她在做什么?
姐姐生死未卜,朝堂暗敌环伺,窥探者刚刚才被惊走,杀戮的命令已经下达……而她,竟然沉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哭得像个小姑娘?
巨大的现实压力和惯有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方才那片刻的情感失控。
她猛地推开谢孤舟,力道之大,让本就虚弱的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桌沿上,发出一声闷哼,伤口处的鲜血涌出得更急。
萧烬看也没看他的伤,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平时的冷冽,只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伤得很重,不宜久留。立刻离开皇宫,回你的将军府去。”
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谢孤舟靠在桌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的剧痛和被她骤然推开的失落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涩然。他看着她的背影,那重新挺直僵硬、仿佛重新披上铠甲的脊背,心中明了——方才那个在他怀中脆弱的萧烬,已经被她强行锁回了灵魂最深处。
“然后呢?”他忍着痛楚,声音低哑地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北疆的噩耗,虎视眈眈的敌人,还有……你那不知何时会爆发的、足以将你我都吞噬的秘密?”
萧烬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谢孤舟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痛楚和一丝嘲弄,“萧烬,从我知道你不是她的那一刻起,从我看清你究竟是谁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与我有关了!从你那一剑没有刺穿我的心脏开始,我的命,我的路,就和你绑在一起了!”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无视不断流血的伤口,一步步再次走向她,语气坚定得如同宣誓:“告诉我,北疆到底发生了什么?将军……你姐姐,她究竟怎么样了?那些窥探的人是谁?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追问像一把把钥匙,试图强行打开她紧闭的心门。
萧烬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他:“谢孤舟,你知不知道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现在走,还能保住你谢家满门的忠烈名声,保住你光明前程!再掺和进来,你就是同谋,是逆党!你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诅咒,试图用最残酷的后果吓退他。
然而,谢孤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动摇:“那又如何?”他轻轻反问,仿佛她说的不是生死荣辱,而是明日天气,“名声?前程?那些东西,比得上一个真实的你重要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加深沉:“萧烬,我谢孤舟此生,只忠于自己的心。我的心告诉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条黑路上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我也陪你跳。”
“你……”萧烬被他这近乎执拗的坦诚和坚定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擅长应对阴谋诡计,擅长处理杀戮威胁,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毫无保留、不计后果的真心。
她心底某个角落因他的话而泛起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她忽略的暖流,但更多的却是焦躁和恐惧。她不能拖他下水!绝对不能!
“我不需要你陪!”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慌乱,“谢孤舟,别自作多情了!我留你性命,不过是因为杀你麻烦太大!你现在对我唯一的用处,就是立刻消失,管好你的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对方。
谢孤舟的脸色白了一白,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受伤,但他依旧没有退缩。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冰冷愤怒的表象,看到那颗同样在煎熬挣扎的心。
“是吗?”他轻声问,忽然抬手,指了指自己依旧血流不止的伤口,“那这个呢?也是因为怕麻烦?”
萧烬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他的手指,落在那片刺目的鲜红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那是她亲手留下的伤痕。
她猛地别开视线,硬起心肠道:“那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极轻的三声叩门声,节奏特殊。
是影奴回来了!
萧烬神色一凛,所有情绪瞬间收敛,恢复了无烬城主绝对的冷静和威严。她看了一眼谢孤舟,眼神复杂飞快地闪过警告、无奈还有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压低声音急速道:“躲起来!快!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除非你想现在就给我收尸!”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带着真实的恐惧。
谢孤舟心头巨震,从她瞬间变化的脸色和语气中意识到了来的的危险性。他不再犹豫,重伤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掠入内殿厚重的帷幔之后,屏息凝神,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几乎在他藏好的瞬间,漪兰殿的门被无声推开。
影奴如同幽灵般滑入殿内,依旧单膝跪地,身上带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夜风的寒意。他手中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裹在黑布中的圆形物体。
“首领。”影奴的声音毫无波澜,“目标已清除。共三人,一主两从。这是为首者头颅。百里世子协助拦截了其中一人,并未阻拦我等行动,现已离去。尸体已处理干净。”
三人!竟然有三个窥探者!萧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
“身份。”她冷声问,目光落在那滴血的包裹上。
影奴抬手,利落地解开黑布,一颗面色惊恐、双目圆睁的头颅露了出来。那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海就找不到的类型,但太阳穴微微鼓起,显是内家高手。
“经查验,此人是荣亲王府蓄养的死士头目之一,代号‘蝠三’。”影奴的声音平板无波,却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从其怀中搜出此物。”
影奴双手奉上一枚小小的、仅指甲盖大小的玄铁令牌。令牌造型古朴,正面刻着一个繁复的“影”字,背面却是一枚清晰的、独一无二的指纹印记——那是天机阁最高级别密探用以确认身份和传递绝密信息时所用的“影令”!通常只有在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时才会携带!
而这枚影令,此刻却从荣亲王府死士的头目身上搜出!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荣亲王!皇帝的叔父,一向以闲散富贵王爷面目示人,背地里却一直对皇位抱有野心,是她们重点监控的对象之一!他的死士,怎么会持有天机阁的影令?!
只有一个可能——天机阁内部,甚至是高层,出了叛徒!并且这个叛徒,极有可能已经与荣亲王勾结,将姐姐失踪的消息,甚至可能更多核心机密,泄露了出去!
所以才有这接二连三、精准无比的窥探!他们不仅在确认将军(姐姐)失踪的消息,更可能在试探她的反应,寻找双生秘密的漏洞!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萧烬的脊柱!
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张正在迅速崩裂的冰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渊。
姐姐失踪,内奸出现,强敌窥伺……所有最坏的情况,几乎在同一时刻爆发!
“核查这枚影令的原主是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萧烬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滔天的杀意,“封锁所有与此人相关的联络渠道和信息链!所有可能接触过北疆情报的人员,全部控制起来,一级警戒!”
“是!”影奴领命,顿了顿,又道:“首领,百里世子让属下带话:南疆之力已随时待命,京中诸王公府邸外围,已有‘蛇’潜入。请您务必保重,若有需要,他可随时入宫。”
百里牧云……他的动作好快!竟然已经不动声色地布置到了这一步。这份雪中送炭的支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萧烬心中稍定,但紧迫感更甚。她必须立刻做出决断,不能再有丝毫拖延和犹豫。
“回复世子,他的情谊,我记下了。眼下,请他务必稳住京畿防务,尤其是九门兵马司和巡防营,绝不能让荣亲王或其他任何人趁机作乱。宫内的安全,我来负责。”
“是。”影奴记下,等待下一步指示。
萧烬的目光再次扫过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眼中寒光凛冽。荣亲王……既然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启动‘狩猎’计划第二阶段目标:荣亲王。我要知道他最近一个月内所有的行踪、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搜集他所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意图不轨的证据,要快,要铁证!同时,给他找点‘麻烦’,让他暂时无暇他顾。”
“是!”影奴毫无异议。
“还有,”萧烬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决绝的残酷,“……启动对天机阁内部,所有知悉北疆情报和‘双阙’计划核心人员的……忠诚审查。审查期间,一律隔离。若有任何异动……或证据确凿者,按叛徒论处,格杀勿论!”
这道命令意味着天机阁和无烬城内部将迎来一场残酷的清洗。血流成河,已在所难免。
影奴的身影似乎波动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平静:“是!首领!”
“去吧。一刻钟后,我要看到初步行动计划。”
影奴再次无声叩首,提起头颅,如鬼魅般消失在殿内阴影中,来去如风,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
殿内重归寂静。
萧烬独自站在原地,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孤峭冷硬。下达一连串杀戮和清洗命令的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没有感情的无烬城主。
帷幔后,谢孤舟缓缓走了出来。他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内奸,叛徒,亲王,清洗,格杀勿论……这些他只在最黑暗的战场或朝堂倾轧边缘听闻的词汇,此刻却从她口中如此平静而决绝地吐出,构成了一个他完全陌生却又真实存在的、血腥而残酷的世界。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所处的环境?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日常?
他看着萧烬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似乎扛着万丈高山,脚下踏着无边血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不是为了自己可能被卷入的危险,而是为了她。
他终于明白,她之前的反复推开和冷漠,并非全然无情,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保护他远离这个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黑暗漩涡。
萧烬没有回头,也知道他出来了。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依旧坚定:“现在,你明白了?这就是我的路。布满荆棘,肮脏血腥,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谢孤舟,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没有再疾言厉色,而是用一种近乎平静的陈述,做着最后的劝退。
谢孤舟走到她身后,距离极近,能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他没有试图拥抱她,只是看着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属于他的血迹,又抬头看向她冰冷侧脸,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
“这条路,确实不是我选的。”
萧烬的心微微一沉,以为他终于要退缩。
却听他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但既然你在这条路上,那从今往后,这就是我唯一的路。”
他绕到她面前,不顾她的震惊和阻止,伸手,用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之前未被拭净的一抹泪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清洗内部,需要绝对信任的刀。排查证据,需要明面上的身份和人力。对付荣亲王那种老狐狸,需要朝堂上的博弈和军中的威慑。”他看着她,眼神灼灼,不再是单纯的深情,而是糅合了冷静、智慧和一种与她并肩而战的锐利,“这些,我或许都能帮上忙。至少,比你现在孤立无援、独自硬撑要强。”
“萧烬,让我帮你。”他不是请求,而是陈述一个决定,“不是作为你的累赘或需要被保护的对象,而是作为你的……同盟,你的剑。”
萧烬彻底怔住了。
她预想过他所有的反应:恐惧、退缩、愤怒、甚至因此憎恶她……却唯独没有想过,他在见识了这一切的黑暗和残酷后,选择的不是离开,而是更加坚定地要走进来,不是作为索取温暖的伴侣,而是作为……可供驱策的剑与盾。
理智告诉她,这太危险了,会把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情感却在疯狂叫嚣着渴望——渴望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渴望这绝望黑暗中递过来的一只有力的手。
姐姐失踪,内奸潜伏,强敌环伺……她真的太需要助力了。尤其是谢孤舟这样,拥有军方背景、武功高强、且在此刻愿意真心帮她的人。
她的目光剧烈挣扎着, between 理智与情感, between 保护他与利用他, between 将他推离这泥潭还是拉他共沉沦。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关乎他的生死,也关乎她未来每一步的抉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殿外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呼啸,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心跳声。
良久,萧烬终于缓缓抬起眼,看向谢孤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所有软弱的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冷静评估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红唇轻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
“谢孤舟,记住你今天的选择。从此刻起,你没有回头路了。”
“你的第一个任务:立刻秘密回府,处理好你的伤口,绝不能让人看出你身受重伤且今夜入过宫。然后,动用你一切明里暗里的力量,我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查清荣亲王最近与军中哪些将领过往甚密,尤其是……与北疆军有关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