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很冷,但崔狗儿是认真的。崔花雨打了个哆嗦,嘴上却说:
“做梦见阎王,疑神疑鬼。”
“我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吗?”
“知道三哥不会平白无故瞎琢磨,但你说有这可能性吗?外人不知,咱心里可明明白白——安庆绪是卓无穷一手带大的,说是亲生儿子也不为过。谁会背弃自己的儿子呢?”
“但除了卓无穷之外,还能有谁甘愿为那个臭八婆所用?”
“希女子道人徒手起家,创造三秦观一片江山,堪称奇迹。以她的能力与心机,收服安禄山区区一手下似乎不难。”
“这是蒙兀室韦啊,死八婆没有任何资源可言,她拿什么收买人家?而且如此精准地找到了唯一一个可用的人。”
“再往下看看。”崔花雨乱了,脸上愁云密布。
战况激烈。万、方右手正握弯刀,主攻辅防;悲、哀则左手反执弯刀,主守辅攻。四把刀离合无间,可谓珠联璧合。蒙面人尚未出锏,虽貌似下风,但应付自如。木香沉问:
“如果这个人是卓无穷,三弟会怎么做?”
“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能杀吗?”
“不能。因为他是安庆绪最为倚重的人,除非咱能逮到他的背叛证据。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哪怕咱现在就下去扒了他的蒙面,也无法证明什么。总不能抓来屈打成招吧?咱这么有格调的人。”
崔花雨说:“修书一封,将难题抛给安庆绪?”
“小人行径,下策也。”崔狗儿一口否决,“还是同样的原因,没有证据,反而会动摇安庆绪对咱的信任。”
又说:“还因为有一种很极端的可能性存在——卓无穷是安庆绪安插在安禄山心脏的一把尖刀。”
“反过来差不多。”
“也行。所以说咱们很难办。”
“难不成还真只有回家守株待兔?”
“也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要不就是咱太蠢了。”
“先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风夫人必败无疑,咱帮她吗?”
“不能明帮,你俩就算将脸皮撕掉,也逃不过人家的眼睛——如果他就是卓无穷,便说明他可不止是个大才子。”
“也许不用帮。”木香沉说,“希女子道人断不会痛下杀手,她想要的不是风夫人的命。”
崔狗儿说:“别小看了臭八婆,她的坏没有下限。”
“她究竟图什么呢?”
“名,利,还有一口气,兴许她还真受过什么重大伤害。”
“那也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什么样的人都有,永远不要以自己的思维去定性他人的行为。咱家老混蛋说的。现在想来,有几分道理。”
一缕苦楚在月光的掩护下涌现木香沉的眼眸。想念未婚妻的感觉无疑是甜蜜的,但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摧残。
“养伤近五年,她的武功不降反升。”崔花雨惋惜地说,“若非执念太多,她早已是一代名家。”
崔狗儿说:“以后少提这个死八婆。败兴。”
又手指战场:“风夫人非得亲手跟人拼个你死我活,如果狡猾一点点,就该联合四个丫头并肩作战,以五打二,方有一丝胜机。”
崔花雨笑:“这不是三哥演练狗阵的惯用伎俩吗?”
“以多打少,人畜无害。”
“好手腕。”
“过奖。麻子照镜子,纯属个人观点。”
下边,形势突变。希女子道人果然改变策略,她说:
“死人,将她们统统逮回去。”
蒙面人就是她嘴里的“死人”。崔花雨说:
“死人是老情人的昵称,这一声死人几乎可以坐实三哥的判断。希女子道人也的确是善变。”
崔狗儿说:“这不叫善变,人家本就是冲着抓人来着,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否则就得不偿失了,要挟的筹码变成善意的提醒。”
“我说的是感情方面。春风得意时她不理会人家,走投无路才想起。我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痴情郎了。”
“大话别说早了,等你有人爱了再吹不迟。”
“三哥不是舍不得我嫁人吗?”
下边。蒙面人一听说自己是死人,顿时活力满满,呼呼几掌逼退对方,随后拔锏——这分明是一条活生生的响尾蛇,色泽莹润,搔首弄姿,不停发出令人头昏眼花、四肢无力的鸣叫。
万方悲哀表情痛苦,而马头弯刀凝滞空中。木香沉惊言:
“蛇鸣功?”
崔花雨说:“只道蛇鸣功已成历史,不曾想仍流传于世。”
崔狗儿暗自运功抵御,并知趣地捂紧了耳朵。
蛇鸣不绝于耳,内劲随音波传播,密集如骤雨。几只飞鸟栽落地面,果树摇曳,果实成片成片地脱落。崔花雨问:
“姐姐们要遭殃,救或不救?”
崔狗儿摇了摇头。
“不救?”崔花雨急得拉开了他的手。
崔狗儿又飞快地捂上:“摇头的意思是听不见。”
又说:“不救,我眼睛一闭便能做到;救呢?你俩的事儿。”
又对木香沉说:“对吧哥?”
木香沉心情复杂。一边是岳母大人,希女子道人寻找沙草寒的目的就是为了成全留春霞得到《花嫁之舞》与飞虹杖;而另一边的关系也不浅,别的不说,光冲着一把长生天刀也不能放任人家去死。他一拳狠狠地砸在树干上。树干颤动,捎来了风夫人焦躁的吼声:
“布阵。”
奈何迟了一步,她低估了蒙面人的杀伤力。万方悲哀已然无暇说话,拼死抵御着蛇鸣的入侵,就不说脱身布阵了。没米下锅,又逢闰月。风夫人手忙脚乱,两支长袖化作碎末满天飞。
蒙面人忽地闷喝一声,有如甩马鞭一样,挥锏向空中劈去。随着一道比闪电愈加刺眼的光芒闪烁,无数小如蛔虫的“响尾蛇”从锏身飞出,尖叫着袭向万方悲哀。
蛇鸣已令四使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抵挡这一波更为犀利的攻击。
“救。”木香沉陡然起身,语出之际手中业已扣上了十二枚十般断天钉,正欲出手,忽闻:
“跑到望郎坡撒野,是轻生厌世了吗?”
话音宛如一阵风,于小盆地上空盘旋,并同时洒下了漫天水墨色的小花,浩如烟海,铺天盖地裹住了响尾蛇群。如果说响尾蛇群是一丛丛熊熊大火,那么墨花就是洪水猛兽,一扫而空。
风夫人久经沙场,逃命不用人教,她一声低喝:“撤。”旋即与万方悲哀组成大雁方阵,飞离现场。
希女子道人惊魂未定。蒙面人警戒地张望着。他们没敢拦截风夫人,定是忌惮暗中人的离奇身手。
暗中人也未再发声,更未现身。望郎坡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神奇的一幕并没有发生过。
月亮走过小盆地,坐在云上休息。
蒙面人与希女子道人消失在了李子林中。崔花雨问:
“跟上去吗?看能否跟踪出一穷的身份。”
“怎么跟?”崔狗儿泼冷水,“阮郎馆就这么点路,人往被窝里一躲,水乳交融鸾凤和鸣,留你在外面干巴巴地干瞪眼。就算你有本事挨个查房,但人阮老板不允许。”
又说:“兴许你没追几步,就被阮老板拦下来了。她就在附近。你俩不会没有看出刚才出手的那人就是阮老板吧?”
崔花雨没好气地说:“就你看出来了。”
木香沉说:“这个结果也算是好的了。”
“回家睡觉去。”崔狗儿挥了挥手。
三人懒洋洋地动身。崔花雨问天:
“蒙面人到底是谁呢?”
崔狗儿说:“这还用问?敢将安禄山的军事秘密泄露给臭八婆当筹码,就说明他对她信任有加、言听计从。只有痴情郎才做得到。”
“这不是问,这叫无奈。不好防范啊,他可是你师父。”
“既然无奈,那么也只能无奈地以静制动——他如果不先出手,咱就无计可施。毕竟证据不是自己家可以生产的。更关键的是,咱没法确定他是不是一穷。这最要命,让人有力没处使。”
“这就是传说中的坐以待毙?”
“乐观点儿。”
“怎么乐观?人家正躲在暗处玩阴的呢。”
“玩阴的,你家三哥怕过谁?”崔狗儿吹着口哨跳过一个山沟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点小坎坎都迈不过去,那就得将四季歌改成老头乐,趁早回西北郊头养老去。”
又说:“阮老板的‘出现’也给蒙面人带来了很大的威慑作用,短时间之内绝不敢再轻易出手,咱有充分的时间部署。”
“我终于明白三哥为何练不好武功了。”
“说来听听。”
“你的脑子不够用。”
“也别太乐观。咱干这种事,难免会有代价。”
“三哥究竟是想让人欢喜呢,还是让人忧?”
三人穿出李子林,往阮郎馆的马厩走去。崔狗儿说:
“和尚一天到晚都在讲苦,老野种是个野和尚,不同,他一天到晚跟我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直到他咽气,我都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这诗是他写的吧?”崔花雨提出了一个好问题。
“别污蔑他。”崔狗儿翻身上马。
阮郎馆四周的灯杆安静,光影文风不动。
三人疾驰而出。
马蹄声回响成串。
崔花雨说:“这诗就是咱爹写的。”
崔狗儿说:“别污蔑他。”
回到雨花谷天已放亮。崔狗儿扔了马,匆匆忙忙地又往狗儿包赶去。崔花雨追上去:
“干吗呢?”
“倾尽平生所学,给主子修书一封,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
“你不是说这是小人行径吗?”
“不明写,就编个故事,隐喻懂不懂?也当成工作总结。顺便兑奖,中秋节以酒换金的奖还没兑呢。”
“要不要我代笔?”
“文采没用的,写得太好人家反而不信。你没我能编。”
“越来越崇拜三哥了。”
“少煽情。去,备一辆上等马车,装上几缸上等阎王醉。一个时辰后,本三少爷串门都督府。”
“让跟吗?”
“不让。”崔狗儿走进大三包。——一个时辰后,龟酸二种出发。让他来当邮差再合适不过了。他这人超级热爱生活,啥都热爱,除外睡觉。不喜欢睡觉的人最适合日夜兼程,相当于空运。
崔花雨拉着木香沉往伙房包走去。她说:“其实我好想知道希女子道人与卓无穷之间的爱情故事。”
“又一个悲剧罢了。”木香沉气颓神伤。
“对不起哥,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
“哥没那么脆弱。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梅花听宇——其实我也好想知道爹与娘之间的爱情故事,不,是所有的故事。”
“有机会去宫里见见娘。”
“一定会去的。”
“启禀大少爷,都督府塔拉医生求见——”雨花谷谷口传来了龟酸七种的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