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焚情·孤舟决意斩断的过往
永寿宫的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药味混杂着熏香,形成一种令人胸闷的甜腻气息,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宫人们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榻上那位尊贵却生命垂危的妇人,更怕触怒殿内殿外那些形色各异、心思难测的主子们。
萧烬——此刻是长公主萧灼——跪在凤榻前的软垫上,纤细的指尖紧紧攥着太后滚烫的手。她的表演无懈可击:眼眶通红,泪水如断线的珍珠,簌簌滚落,沾湿了衣襟。声音带着哭腔,每一次呼唤“母后”都颤抖得恰到好处,充满了无助的悲切和女儿对母亲最纯粹的担忧。
“母后……您看看灼儿啊……母后……”
她演得如此投入,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几乎要相信这份锥心的疼痛。
几乎。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宽大袖袍掩盖下的手臂,肌肉正紧绷如铁。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四周的一切。眼角余光将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太医院院正带着几位太医在一旁低声紧急商议,额头上全是冷汗,显然对太后的急症束手无策。
几位闻讯赶来的高位妃嫔拿着帕子拭泪,表情哀戚,但眼神深处是打量和算计。
荣亲王萧远及其正妃坐在稍远的位置,面色沉痛,姿态关切,仿佛真是为嫡母病情忧心忡忡的孝子贤媳。但萧烬能感觉到,那看似悲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一遍遍掠过她的后背,试图从她最细微的举动中找出破绽。
还有更多或明或暗的视线,来自各方势力,将她牢牢锁定在中央。
这是一个舞台,而她,是唯一的演员,也是被围观的猎物。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突然,榻上的太后猛地抽搐一下,又是一口暗红的血呕出,溅在了萧烬月白色的宫装上,触目惊心。
“母后!”
“太后娘娘!”
殿内顿时一片惊慌失措的低呼。太医们慌忙上前施针用药。
萧烬的心也跟着猛地一缩!那血的颜色……不对!绝非寻常急症!
她强忍着立刻抓起银针查验的冲动,只是更紧地握住太后的手,哭得更加“悲痛欲绝”,仿佛只是一个被母亲惨状吓坏了的女儿。但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是毒!一种极其罕见阴毒的慢性毒,在此刻被某种引子诱发,造成了急症呕血的假象!
是谁?用什么手段?竟能绕过重重宫禁,对太后下毒?!
荣亲王?他有动机,也有能力……但风险极大,不像他以往谨慎的风格。
还是……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连荣亲王都可能只是棋子的黑手?
就在殿内一片忙乱,众人注意力都被太后吸引的刹那,一个捧着热水盆的低等宫女“不小心”脚下一绊,半盆温水眼看就要泼到萧烬身上!
电光石火间,萧烬本能地就要侧身避让——这是习武之人最直接的反应!若她避开,这不符合“柔弱公主”的人设,必定引人怀疑!
硬扛?任由温水泼身?虽无大碍,但湿了衣衫在这等场合亦是失仪,且会显得过于笨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那倾斜的水盆。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毛手毛脚,成何体统!”一声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呵斥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竟是谢孤舟!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内角落,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藏青长衫,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柏。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那吓得跪地发抖的宫女,随即视线落在萧烬身上,复杂难辨。
“谢……谢统领?”有妃嫔认出了他,略显惊讶。皇帝亲卫统领出现在后宫妃嫔聚集之地,虽因太后病危情有可原,但仍显得有些突兀。
荣亲王的目光也锐利地扫了过来。
萧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来了?!他的伤还没好!而且他此刻的眼神……太过直接,几乎要穿透她“萧灼”的伪装!
谢孤舟却已移开目光,对着荣亲王及众人微微颔首:“末将奉陛下口谕,前来探视太后娘娘病情,并协助维持永寿宫秩序,以防宵小趁机作乱。”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他说完,便自然地退到殿柱旁的阴影里,抱臂而立,仿佛真的只是来执行公务。但他的存在,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驱散了一些暗中窥探的恶意,也让萧烬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是在保护她。
用他自己的方式。
刚才那个宫女……是真的意外?还是试探?若是试探,谢孤舟的出手,是恰好解围,还是……他也看出了端倪?
萧烬不敢深想,只能继续专注于她的“表演”,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太医们一番抢救,太后暂时稳定下来,却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院正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亲王,诸位娘娘……太后娘娘此症来得凶猛古怪,臣等……臣等暂时只能用参汤吊住元气,究其根源,还需……还需时间详查……”言下之意,生死难料。
荣亲王闻言,悲声道:“无论如何,定要救回母后!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若是太医院力有未逮……”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萧烬,“灼儿,听闻你于医术亦有涉猎,平日也常为母后调配些安神汤饮,不知对此症可有看法?”
来了!
直接的试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萧烬身上。
萧烬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茫然无助,带着哭音道:“皇叔……灼儿……灼儿只是看些杂书,胡乱弄些甜汤讨母后欢心罢了……这般凶险的病症,灼儿……灼儿心都乱了,哪有什么看法……全靠太医们了……”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完美诠释了一个惊慌失措、毫无主见的病弱公主。
荣亲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悲痛覆盖:“是皇叔病急乱投医了。唉……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他表现得十分慈爱。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在荣亲王耳边低语几句。
荣亲王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对众人道:“陛下忧心母后,遣人来问安。本王出去接一下旨意。”
他起身向外走去。
经过谢孤舟身边时,两人目光有极短暂的接触,空气中仿佛迸出一丝无形的火星。
萧烬的心再次提起。皇帝的人?是真的?还是荣亲王自导自演?他又要做什么?
谢孤舟的目光也追随着荣亲王的背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片刻后,荣亲王返回,面色更加沉痛,甚至还带着一丝怒意:“岂有此理!北疆刚传来战报,镇北将军萧灼追击残敌,不慎中了埋伏,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什么?!”
“镇北将军?!”
“这……这怎么可能?!”
殿内顿时哗然!所有妃嫔都震惊地掩住了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跪在榻前的“萧灼”!
姐姐!北疆!下落不明!
萧烬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虽然早已从密报中知晓,但被荣亲王在这等场合、以如此正式且恶劣的方式公然宣布,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晕厥过去——这一次,倒有七八分是真,两三分是演。
“殿下!”
“快扶住长公主!”
宫人们一阵手忙脚乱。
谢孤舟的身影瞬间动了,他似乎想上前,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只是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身影。
荣亲王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语气却愈发沉痛:“灼儿!你要撑住啊!母后已然如此,你若再有个好歹……皇叔知道你与将军姐妹情深,但……唉!国事家事,怎都如此多艰!”
他这是在用姐姐的噩耗,作为对她最后的试炼和打击!若她是真正的萧灼,听闻胞妹(对外界而言,镇北将军是妹妹)噩耗,加之母后病危,双重打击之下,崩溃晕厥再正常不过。若她反应不够激烈,或是流露出一丝不属于“萧灼”的冷静,那就彻底暴露!
好毒辣的一石二鸟之计!
萧烬靠在宫女身上,浑身发抖,泪水流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不会的……妹妹她……武艺那么高……怎么会……母后……妹妹……”她的表现,将一个接连遭受重创的柔弱公主演绎得淋漓尽致。
心底,却有一座冰山在疯狂撞击着火山!愤怒和杀意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她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旧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无声地浸湿了袖口。
姐姐……
母后……
至亲之痛,如同两把尖刀,同时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而这一切,都被她的仇人,当作戏码在观看,在评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谢孤舟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和哭泣:“亲王殿下,北疆军报事关重大,末将需即刻面圣详禀。此外,太后娘娘需静养,此地人多口杂,于病情恐无益处。”
他这话,既截断了荣亲王继续用北疆话题施压的可能,又以太后静养为由,暗示清场。
荣亲王眼神一厉,看向谢孤舟:“谢统领,陛下那边,本王自会去解释。至于母后这里,皆是至亲,何来人多口杂之说?莫非谢统领认为,我等在此,会妨碍母后养病?”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谢孤舟面无表情,丝毫不退:“末将不敢。只是御医之言,静养为要。何况,末将奉命维持秩序,所见所闻,皆会如实禀报陛下。”他搬出了皇帝,语气强硬,寸步不让。
两人目光再次交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萧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谢孤舟是在为她解围,但他伤势未愈,如此强硬地与亲王对峙,风险极大!而且,他表现得过于关注“长公主”了,这本身就会引人怀疑!
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直身体,对着荣亲王和谢孤舟的方向,盈盈一拜,声音虚弱却努力保持镇定:“谢……谢统领好意,灼儿心领。皇叔……灼儿相信皇叔亦是忧心母后。只是……只是灼儿听闻妹妹之事,实在……心绪难平,恐失仪于母后榻前……恳请皇叔允准,让灼儿……暂且告退,缓片刻再来侍奉母后……”
她以退为进,示敌以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承受不住打击、需要独自舔舐伤口的可怜虫,符合人设,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荣亲王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摇摇欲坠的苍白和泪痕。他眼底的怀疑稍减,换上怜悯:“也好,可怜的孩子,快去歇歇吧。璎珞,好生扶着殿下回漪兰殿,传太医好好看看。”
“是。”璎珞连忙应下。
萧烬又对着太后凤榻的方向磕了个头,才在宫女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经过谢孤舟身边时,她低垂着眼睫,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殿内一根无关紧要的柱子。
但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她的袖袍微不可查地拂过他的手背。
极轻,极快,如同蝶翼掠过。
谢孤舟的身体猛地一僵,抱臂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感受到了,那袖袍之下,她手腕的冰冷,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的寒潭。
萧烬却已走出了殿门,将永寿宫内那令人窒息的一切暂时甩在身后。
晨光已然大盛,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坐回銮驾,帘子放下的瞬间,萧烬脸上所有脆弱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和疲惫。她靠在车壁上,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抠出的深深血痕,眼神空洞。
永寿宫这一关,暂时熬过去了。
但付出的代价,是姐姐的“死讯”被公然宣扬,是母后中毒昏迷真相未明,是谢孤舟的再次卷入和可能引起的怀疑……
以及,她心中那愈烧愈烈的、毁灭一切的怒火。
銮驾行至半路,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车窗,极低的声音传入:
“首领,‘无声狱’有结果了。叛徒……是玄部副统领,‘灰鸢’。”
萧烬闭合的眼睫猛地一颤!
灰鸢……是她三年前亲手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因为她心思缜密,加密解密能力极强,且……身世清白简单。
竟然是她?!
“原因。”萧烬的声音干涩沙哑。
黑影沉默一瞬,低声道:“酷刑之下,她招认……荣亲王抓住了她失散多年、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幼弟……”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
萧烬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狠狠咽下!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利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来达成最肮脏的目的!
“处理干净。”她冷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那……其家人?”黑影请示。
萧烬顿了一下。那个被利用的、无辜的孩子……
“找到那孩子,安顿好。送离京城,永远别再回来。”她终究还是无法迁怒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是。”黑影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谢大人他……离开永寿宫后,直接出宫,似乎……往城外方向去了。属下等……不敢贸然跟踪。”
谢孤舟?他出城?去做什么?他的伤……
萧烬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忽然想起永寿宫中,他托住水盆时那只稳定的手,想起他与荣亲王对峙时冰冷的眼神,想起袖袍拂过他手背时,他那一瞬间的僵硬……
还有……她交付给他的那个任务——查北疆军报泄露源头和姐姐下落。
他那时离去的身影,带着伤,带着决绝……
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让她四肢瞬间冰凉!
他根本就没相信她需要时间查证的话!
他根本就不打算等!
他从她这里离开,拿到那个任务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
他去永寿宫,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皇帝口谕,他就是不放心她!他去为她解围,去确认她的安全!
而现在,他出城……他要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北疆路途遥远,他伤势未愈,绝无可能即刻前往。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
萧烬猛地掀开车帘,对窗外黑影急声道:“他往哪个城门方向去了?!”
“回首领,是……西城门。”
西城外……五十里……黑风寨……那是荣亲王暗中培养的一处死士据点,也是……此次北疆军报被截后可能的中转之地!
谢孤舟是想单枪匹马,去端了那里?!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去拿到口供和证据?!
他疯了不成?!那里龙潭虎穴,守卫森严,他还有伤在身!这简直是送死!
是为了她……
是为了她那句“需要证据”!
是为了替她抓住那一线渺茫的、能更快找到姐姐的希望!
更是为了……替她分担,替她去做那些最黑暗、最危险的事!
“掉头!去西城门!快!”萧烬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全部的冷静,带上了惊惶的颤音!
车夫不明所以,但听到长公主如此急令,慌忙调转方向。
銮驾在宫道上疾驰,引来无数侧目。
萧烬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后悔了!她不该让他卷入!她不该给他那个任务!她明明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决绝固执的人!
她利用了他的感情,他的正义感,他的……爱。
而现在,他可能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果……如果他因此……
萧烬不敢想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什么算计,什么伪装,什么大局……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死。
绝不允许!
銮驾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西城门,朝着官道疾驰。
萧烬不顾一切地探出身,运极目力向前方望去……
远处尘土飞扬,官道的尽头,只有一个玄色的背影,正策马狂奔,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山峦阴影。
孤寂,决绝,带着一往无前的焚情之势,仿佛要将自身也燃尽,去照亮前方的黑暗,去斩断所有过往的枷锁。
“谢孤舟——!”萧烬失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在风里。
马背上的人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
如同投入熊熊烈焰的一页孤舟,奔赴一场有死无生的豪赌。
萧烬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把带着凉意的秋风。
她缓缓跌坐回车里,脸色苍白得透明。
完了。
她终究,还是把他推向了这条绝路。
泪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真实地涌出眼眶,灼热地滚落。
为她而去的孤舟,还能……归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