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七,嵩山书院后山的残雪刚化,檐角滴水叮咚。
晨钟未响,林绡已立在活水堂前,手中铜铃残片被朝阳镀上一层淡金。
堂内,活水学派的木活字沙盘静静躺着,昨夜刚补完“春汛应急”一策。
他抬头望天,心里却像压着一片未化的云——
昨夜巡夜时,他在西廊下拾到一张揉皱的纸条:
“活水若成,旧堤皆废;旧堤废,则旧利亦废。”
字迹瘦劲,墨里掺着松脂味,像一条未露头的蛇信。
同日辰正,西灶官家子弟斋舍。
高湛、刘孟阳、赵翰文围炉而坐,炉上煨着绍兴黄酒。
高湛轻敲扇骨:“活水堂日盛,寒门子声势逼人,再不动手,我等恐无立锥之地。”
刘孟阳取出一份折子,封面写着《嵩阳旧学申明》:
“治水必官帑,官帑必循旧例;旧例坏,则国坏。”
赵翰文冷笑:“明日山长设‘经义大课’,正好发难。”
三人碰杯,酒液溅在火炭上,“嗤啦”一声,火星四溅,
像一场尚未点火的学派之争,已先烧出焦味。
午膳后,东灶寒士斋舍。
顾允成、秦小山、李铁匠之子李二郎围坐矮桌,桌上只有糙米饭与腌萝卜。
顾允成低声:“官家子已联名,欲在经义课上驳倒活水。”
秦小山握筷:“怕甚?咱们有沙盘、有算盘、有坝头血汗。”
李二郎憨笑:“还有我爹的茧手。”
林绡推门而入,手里提着半袋新蒸红薯:
“红薯甜,旧学苦,咱们先填饱肚子,再填旧学的嘴。”
众人哄笑,笑声冲出窗棂,惊起檐前麻雀,
像一股尚未成形的暖流,悄悄聚成云。
深夜,山长顾宪之悄至活水堂。
案上灯火如豆,映出他鬓边新添的白霜。
“旧派明日要在经义课上发难,你可有备?”
林绡递上新拟《活水答问》草稿,
共十三条,条条有算珠、有民口、有旧档。
顾宪之翻至末页,只见一行小字:
“学派之争,不在口舌,而在民心。”
老人沉默良久,取火折点烟,
烟雾缭绕中,他轻声道:
“民心若火,可煮米,亦可燎原;
你需握稳火钳,莫让火燎了书院。”
林绡躬身,火光映他眼底,一片沉静。
二月廿八,经义课前夕。
书院静室灯火通明,
旧派与活水弟子各自磨刀。
旧派斋舍,刘孟阳挥毫写《官帑论》:
“官帑若河,疏则国贫,堵则民富。”
活水斋舍,沈星疏削竹为筹,
筹上刻“民力”二字,
筹尾系红线,如血。
林绡独坐沙盘前,
以木活字排演明日辩场:
“旧派必以‘官帑不足’为刃,
我当以‘民力无穷’为盾。”
算盘珠轻响,
像战鼓,也像心跳。
二月廿九,卯鼓未响,雪庭已聚人。
旧派弟子着青衫,腰系朱绦,
活水弟子着素衣,腰系麻绳,
泾渭分明,却无人言语。
高湛立于旧派之首,折扇轻摇,扇面寒光;
林绡立于活水之端,算盘贴胸,铜铃在袖。
雪雾缭绕,像一层未揭的纱,
纱下是两股暗流,
一触即发,却尚未点火。
辰正,山长顾宪之缓步而出,
声音不高,却压过雪庭所有呼吸:
“今日经义,不设胜负,只问是非。
是非之尺,在民心,不在门户。”
林绡抬眼,与高湛目光相接,
一瞬之间,雪火交淬,
却无人先动。
雪继续落,
庭中脚印交错,
像一张尚未落子的棋盘。
风未起,云已满,
只待一声春雷,
或一场春雨,
将暗涌化作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