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绝杀·为他挡下的穿心一击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而粘稠，如同沼泽般吞噬着她。
萧烬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中沉浮。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毒素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她血管里啃噬，紫蕨兰反噬的灼热与“碧落黄泉”的阴寒在她体内疯狂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比身体更痛的，是心。
姐姐重伤失踪的消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最深处。
那么强大的姐姐……怎么会？！
是为了掩护这些来救她的将士？是为了她这个总是藏在阴影里的妹妹？
自责、恐惧、滔天的恨意……种种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她窒息。
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与黑暗中，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牵挂，如同风筝线般，勉强维系着她即将涣散的神智。
谢孤舟……
他怎么样了？
那短暂的金光……是他吗？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生出一点点微弱的力气，驱使着她，拼命想要挣脱这令人绝望的黑暗。
一点光。
终于，一点模糊的光晕在她紧闭的眼睫外晃动。
耳边嘈杂的声音逐渐清晰：刀剑碰撞的余音、士兵奔跑呼喝的脚步声、伤者的呻吟……还有，一个虽然极力压制但仍透出焦急的、温润而熟悉的男声，正快速下达着命令：
“快！担架！小心他的颈侧！对，就这样，平抬！去找军医！把所有最好的金疮药、解毒丹都拿来！快去！”
“这边！殿下在这里！轻一点！她背后有箭伤！小心处理！”
是谁？
这个声音……好熟悉……
萧烬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周围仍在冒着黑烟、一片狼藉的山寨景象。镇北军的黑甲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收押俘虏，扑灭余火。
她正被人用极轻柔的动作从冰冷的地面上抬起，放置在一个临时扎成的担架上。背后触及硬板，箭伤被牵扯，剧痛让她瞬间闷哼一声，冷汗涔涔而下。
“殿下，忍一忍。”那个温润的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能奇异地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烬猛地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个身着南疆风格月白长袍的男子正半跪在她的担架旁，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面容温雅，此刻却因奔波和担忧显得有些风尘仆仆，正是百里牧云！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和镇北军一同行动？
“牧……云？”萧烬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难以辨认。
“是我，烬……殿下。”百里牧云看到她醒来，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极其自然地改了口，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瓶，倒出一枚清香扑鼻的碧色药丸，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快服下，这是我南疆秘制的‘碧凝丹’，虽不能完全解‘碧落黄泉’之毒，但至少能压制其蔓延，缓解紫蕨兰的反噬之苦。”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眼神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已不在他眼中，唯有她的安危是唯一重要的事。
萧烬没有犹豫，张口吞下药丸。一股清凉甘洌的药力瞬间化开，涌入她火烧火燎的喉咙和经脉，虽然无法根除痛苦，却像久旱逢甘霖般，暂时缓解了那令人疯狂的煎熬。
药力稍缓，她猛地抓住百里牧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急促而颤抖：“他呢？！谢孤舟呢？！”
这是她此刻唯一关心的问题！姐姐的消息已让她心如刀绞，她不能再承受另一个！
百里牧云的手腕被她掐得生疼，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眼神微微一暗，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痛惜，又似是某种了然。他沉默地侧过身，让开视线。
萧烬顺着他让开的方向看去——
就在不远处，另一副担架正被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抬起。担架上的人，毫无声息，脸色是死寂的灰白，唇边、衣襟上满是凝固和未干的黑血，颈侧那可怕的针孔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金色纹路，正在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向着心脉方向蔓延。
正是谢孤舟！
他看起来……毫无生机。比刚才在石屋中短暂苏醒时还要糟糕百倍！那曾短暂出现的、救了她一命的金色流光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沉沉死气笼罩着他。
“孤舟——！”萧烬心脏骤停，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不顾一切地就要从担架上挣扎起来扑过去。
“殿下！不可！”百里牧云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谢大侠情况极其危险！‘刹那芳华’的毒性已侵入心脉，全凭他自身一股极其顽强的生机和……某种奇特的力量吊着最后一口气！此刻任何移动都可能加速毒性扩散！军医正在尽力施救，您此刻过去，于事无补，反而会惊扰救治！”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萧烬头上，让她瞬间僵住。
是啊……“刹那芳华”，见血封喉。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她过去又能做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徒增慌乱……
无力的绝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目光却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谢孤舟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百里牧云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深处的心痛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低声道：“放心，我已用南疆秘传的金针锁穴之术，暂时封住了他心脉大穴，延缓毒性攻心。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无解药，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若无解药，大罗金仙难救。
解药……
“刹那芳华”是荣亲王秘制的奇毒，解药必然在他手中！
萧烬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芒，那是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孤注一掷的疯狂：“荣亲王！萧远呢？！他在哪？！”
绝不能让他跑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揪出来，剥皮抽筋，逼出解药！
百里牧云尚未回答，那名镇北军左前锋将军已大步走来，身上煞气未退，抱拳沉声道：“回殿下，末将已派精锐小队追击，但黑风寨后山地形复杂，暗道众多，叛王萧远对此地极为熟悉，恐已……遁走。”
“遁走？！”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你们这么多人，围不住一个萧远？！废物！”
那将领脸色一白，羞愧地低下头：“末将无能！请殿下治罪！”
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引动内伤，萧烬猛地咳嗽起来，又咳出几口发黑的淤血。百里牧云连忙轻拍她的背心，输入一股温和的内力助她平复，同时看向那将领，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殿下息怒。”百里牧云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萧远狡兔三窟，定然留有后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您和谢大侠送回安全之处，全力救治。追捕萧远之事，需从长计议，调动更多力量，布下天罗地网。”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但此刻听在萧烬耳中，却如同煎熬！
从长计议？谢孤舟哪里还有时间等他们从长计议？！那毒性每分每秒都在侵蚀他的生命！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和焦灼逼疯的时刻——
异变再生！
原本躺在担架上毫无动静的谢孤舟，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可怕的、像是破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嗬嗬声！
“呃……啊——！”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涣散或狂野的金光，而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清明的锐利！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被点燃，做最后的燃烧！
“孤舟！”萧烬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所有围在一旁的军医和士兵都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谢孤舟的目光艰难地转动，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担架上的萧烬。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言喻的深刻痛楚，有终于确认一切的释然，有深深的不舍，更有一种……决绝的预警！
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小心…………身后……！”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的，微弱至极，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焦急和警示！
身后？
萧烬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回头。
然而，就在她转头的刹那——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原本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看似受伤被俘的荣亲王死士，眼中猛地闪过一抹极其怨毒和疯狂的光芒！
他原本低垂的手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一柄淬了幽蓝光泽、薄如柳叶的短刃！
就在谢孤舟发出警告、所有人都被吸引注意力的电光火石之间——
这名死士动了！
他如同扑食的恶豹，毫无征兆地暴起！目标并非萧烬，而是——正背对着他、全神贯注于谢孤舟情况的百里牧云！
这一击刁钻狠辣至极，无声无息，直刺百里牧云后心要害！显然是要先除掉这个最具威胁的护卫和医者！
一切发生得太快！百里牧云感应到身后恶风袭来，已然慢了半拍！他正全力为萧烬稳定伤势，根本来不及完全闪避！
“世子小心！”周围的士兵惊呼，却救援不及！
眼看那淬毒短刃就要刺入百里牧云背心——
“牧云——！”萧烬瞳孔紧缩，失声尖叫！
但有人比她更快！
那个本应油尽灯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谢孤舟！
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超越了生命极限的力量！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超越了肉体痛苦的、纯粹到极致的守护意志！
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刹那！
他竟猛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他最后所有的生机，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透明，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可怕的黑色！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精准地……扑向了那把刺向百里牧云的毒刃！
不是推开百里牧云，也不是格挡……
而是——
用自己的胸膛，迎上了那致命的刀锋！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切断骨骼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柄淬毒的短刃，精准无比地、深深地、没入了谢孤舟的左胸心口之处！直至没柄！
鲜血，如同绝望的彼岸花，瞬间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疯狂绽放开来！
那名死士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了。
百里牧云猛地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令他心神俱裂的一幕！
萧烬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瞬间褪去、消失。她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里只剩下那柄没入谢孤舟心口的短刃，以及他那迅速灰败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解脱笑容的脸庞。
谢孤舟被这致命一击的力量带得向后倒去，重重跌回担架。
他最后的目光，穿越了所有纷扰和距离，牢牢地、深深地、刻骨铭心地锁在萧烬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江湖第一剑客的孤高，没有了宿敌之间的审视，没有了之前的痛苦挣扎……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的、无比纯粹的、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爱意与告别。
他的嘴唇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勾勒出最后几个字的形状。
没有声音。
但萧烬看懂了。
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惊雷劈入她的脑海，将她最后的理智和灵魂都劈得粉碎！
他说的是——
“我…知…你…不…是…她……”
“可…我…爱…的…从…来…”
“只…是…你…这…抹…”
“孤…戾…的…影……”
每一个无声的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萧烬的心窝，然后残忍地搅动！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爱的，从来不是姐姐那耀眼的光明。
而是她这道一直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孤戾的影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灭顶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一刻才让她知道？！
为什么要在他们之间，横亘上生死永诀？！
“不——！！！孤舟——！！！”
萧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脱了所有人的阻拦，如同疯魔了一般扑向那个担架！
那名行刺的死士，瞬间被反应过来的士兵乱刀砍死。
但一切都晚了。
谢孤舟躺在那里，心口插着那柄致命的短刃，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一切。他最后看着她，嘴角那丝解脱而温柔的笑意尚未完全消散，眼睛里的光彩却已在急速流逝，变得空洞……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最后触碰一下她的脸颊，手指却在中途，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了下去……
最后一丝气息，断绝。
那双曾映照过江湖风雨、也曾只专注凝视她的眼睛，彻底地、永远地闭上了。
世界，在萧烬的眼前，彻底崩塌、碎裂、化为一片血红和无尽的黑暗。
她扑到在他尚存一丝温热的身体上，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混合着他的鲜血，砸落尘埃。
痛。
无法形容的痛。
比世间任何毒药、任何酷刑都要痛上千百倍！
她失去了他。
永远地失去了这个看穿她所有伪装、爱着她真实模样、为她燃尽最后生命的男人。
百里牧云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萧烬崩溃的模样，看着谢孤舟毫无生息的遗体，温润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荡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悔恨与自责。如果他再警惕一些……如果他能更快反应过来……
整个场面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声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旷世的悲剧而哭泣。
萧烬伏在谢孤舟逐渐冰冷的胸膛上，一动不动，仿佛也一同死去。
良久。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血污，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痛苦、绝望、疯狂……都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毫无温度的……
死寂。
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谢孤舟衣襟上的褶皱，擦去他唇边最后一丝血渍。
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她猛地抬手，握住了那柄插在他心口的短刃柄！
“殿下！不可！”百里牧云惊醒，急忙阻止。
但萧烬的动作快得惊人！
噗嗤！
她毫不犹豫地、一把将短刃拔了出来！
滚烫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她握着那柄仍在滴血的、淬了毒的短刃，缓缓地站起身。
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狼藉的战场、惊恐的士兵、愧疚的将领、悲痛的百里牧云……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那柄短刃上。
声音沙哑、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一字一句地响起：
“萧远……”
“荣亲王……”
“还有……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荣亲王逃窜的方向，那双死寂的眸子里，骤然燃起两簇幽冷彻骨、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
“我萧烬在此立誓……”
“穷尽黄泉碧落……”
“定要尔等……”
“——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手中的毒刃猛地插进身旁的土地，直没至柄！
与此同时，她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一黑，所有强撑的意志和身体极限终于到达尽头，向后直挺挺地倒去。
“殿下！”
百里牧云惊呼一声，及时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看着她苍白如纸、彻底昏迷却依旧紧蹙眉心的脸庞，百里牧云眼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痛惜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打横抱起萧烬，最后看了一眼谢孤舟安详却冰冷的遗容，对身旁的将领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收拾谢大侠遗骸，以最高规格护送回京。”
“传令下去，全力追击叛王萧远，封锁所有通往南疆及京畿的要道！”
“即刻护送殿下回京疗伤！任何人不得有误！”
寒风卷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命运的悲鸣。
光，熄灭了。
影，陷入了永恒的孤寂与疯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