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倾覆·世界在他怀中寂静

黑暗。

不再是意识沉浮的、充满痛苦的低语与幻觉的黑暗。

而是彻底的、万籁俱寂的、连自我都仿佛消散湮灭的……虚无。

萧烬觉得自己在下沉，不断地下沉，坠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时间概念的绝对深渊。谢孤舟最后那温柔而绝望的眼神，那无声的唇语，那胸口迸溅出的滚烫鲜血……这些画面如同最锋利的碎片，在她意识的最后表层疯狂旋转、切割，带来足以令灵魂崩解的剧痛，然后，连同这剧痛本身，也渐渐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也好。

就这样消失吧。

随他一起去。

这世间，再无值得留恋的光。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融于这片虚无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暖意，如同寒冬极夜中的第一颗星子，倔强地刺破了这厚重的黑暗。

那暖意源自她的手腕。

一股温和醇厚、带着奇异生机的内力，正透过腕间的脉搏，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输入她几近枯竭的经脉。这内力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一遍遍梳理着她因紫蕨兰反噬和剧毒而乱成一团的内息，轻柔地包裹住她千疮百孔的心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强行将她从崩溃消散的边缘，一点点拉回现实。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低沉的、压抑着无数情绪、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响起，如同诵念某种安神的咒文：

“烬……坚持住……”

“活下去……”

“他……绝不希望你如此……”

“呼吸……跟着我的内力，慢慢呼吸……”

这个声音……

是百里牧云。

为何还要救她？

为何不让她就此解脱？

一丝微弱的抗拒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但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本能地追逐着那维系生命的暖流，胸腔开始微弱地起伏。

更多的感知逐渐回归。

她首先嗅到的，是清雅的、带着南疆雨林气息的安神香，极力想要覆盖，却无法完全驱散那萦绕不去的、极淡的血腥味和药草苦涩。身下是柔软干燥的锦被，而非冰冷硌人的地面。远处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声。

她不在那片血腥的战场了。

她被带回了……安全的地方？

安全？

这两个字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安全之所？

睫毛颤动了几下，萧烬极其缓慢地、抗拒般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鲛绡银纹帐顶，角落熏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以及窗外透进来的、表明已是黄昏的黯淡天光。

这是她在皇宫深处的秘密寝殿。也是她偶尔替代姐姐时，会短暂歇息的地方。

她回来了。

以这样一种……支离破碎的方式。

“你醒了？”身旁立刻响起百里牧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萧烬没有转头，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仿佛那能吸走她所有的灵魂。她甚至能感觉到，百里牧云输入她腕间的那股温和内力，因她意识的清醒而微微一顿，随即更加稳定地持续输送。

“我用了‘龟息凝魂’之法，暂时护住了你的心脉，压制了毒素反噬。但‘碧落黄泉’毒性奇特，紫蕨兰的破坏亦需时间化解，你切不可再妄动情绪，需静心调养……”百里牧云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交代最寻常的医嘱，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远非表面这般冷静。

“他呢？”

萧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波澜，打断了百里牧云的话。

这三个字，用尽了她刚刚积聚起的一点点力气。

百里牧云沉默了片刻。

寝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连熏香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他缓缓收回抵在她腕间的手指，动作略显僵硬。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不远处的一张紫檀木桌旁。

桌上，静静地放置着一个乌木长盒。盒子朴素无华，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百里牧云的手轻轻按在盒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巨石之下：“谢兄的遗体……已净身收敛，暂厝于此。按制，他乃江湖人士，又无明确官身，本不得停灵宫内。但……我已请示过陛下，陛下默许了。”

萧烬的目光，终于从那虚无的帐顶上移开，缓缓地、如同生了锈的机括般，转向那个乌木长盒。

那就是他了吗？

那个曾孤高仗剑、笑傲江湖、与她生死相搏又倾心相付的男人？

那个最后用最惨烈的方式，在她心中刻下永恒烙印的男人？

如今，就只剩下这冰冷方寸之间的存在了吗？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

萧烬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盒子，眼神空茫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眼泪和情绪，都已在前一刻流干、燃尽。

她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

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的酸痛和无力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暗伤，但她不管不顾。

“殿下！”百里牧云急忙回身想要搀扶。

“别碰我。”萧烬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百里牧云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艰难地、倔强地，一点点挪到床边，双脚落地，站起身。她的身体摇晃得厉害，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但终究是站住了。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张桌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踏碎了自己过往的一切。

终于，她站定在乌木长盒前。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盒盖。

她没有立刻打开。

只是那样抚摸着，仿佛能透过木头，感受到最后一丝早已消逝的体温。

良久。

她猛地用力，掀开了盒盖！

里面，谢孤舟安静地躺着。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素雅的月白长衫，面容被精心整理过，苍白却依旧俊朗，神情安详，甚至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解脱般的弧度。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心口那致命的伤口被衣衫严密地遮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百里牧云将他打理得很好，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最后的尊严与体面。

萧烬的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掠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挺直的鼻梁、他淡色的唇……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死死刻进灵魂最深处，带去轮回彼岸。

她缓缓俯下身，冰冷的唇，极其轻柔地、珍重地，印在他同样冰冷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迟来的、绝望的、没有任何情欲色彩的吻别。

一滴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但她迅速直起身，抬手，用力抹去脸上所有的脆弱痕迹。

再抬头时，她的眼神已然不同。

那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后、冰封了一切情感、只剩下绝对理智和绝对目标的……冷酷。

她轻轻合上盒盖，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守候在一旁、眼神复杂痛惜的百里牧云。

“姐姐的消息，确切吗？”她问，声音冷澈如冰，直接切入下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脆弱从未发生。

百里牧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沉声回答：“镇北军左前锋将军带回的消息，应当不假。将军她……确是为掩护主力撤退，深陷重围，身负重伤，最后……坠落断魂崖。崖下是汹涌的冥河，搜救极其困难，至今……未有消息。”

断魂崖……冥河……

生还几率，微乎其微。

又一个沉重的打击，如同冰锥，狠狠凿击在萧烬早已麻木的心上。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宫里情况如何？”她继续问，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陛下听闻黑风寨之事与将军噩耗，悲痛过度，已卧床不起。太后娘娘体内的余毒虽暂缓，但仍未清醒。朝中……已有流言暗涌，尤其是荣亲王一系的残余势力，以及那些本就对双生子心存疑虑的宗室元老。”百里牧云言简意赅地汇报，目光始终关切地锁在萧烬身上，注意着她的任何细微反应。

萧烬听完，沉默了片刻。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没，寝殿内烛火跳动，在她苍白而冰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却又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萧远……逃往哪个方向？”她再问，声音里听不出恨意，只有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审视。

“根据追击队伍最后传回的情报和沿途痕迹推断，他极有可能……逃往南疆。”百里牧云的眼神微微一凝，“南疆诸部势力错综复杂，且有数部与我父王……素来不甚和睦。若他得到庇护，后患无穷。”

“南疆……”萧烬轻声重复了一遍，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算计。

她再次看向那乌木长盒，目光停留了良久。

然后，她抬眸，看向百里牧云，做出了第一个清醒后的指令，清晰，冷静，不容置疑：

“第一，以‘镇北将军重伤需静养’为由，封锁姐姐坠落冥河的消息，对外统一口径，只说将军在北疆大捷后于行营休整，暂不露面。稳定军心，震慑宵小。”

“第二，加派绝对可靠的人手，扩大范围，秘密搜寻冥河下游两岸，生要见人，死……”她顿了顿，喉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死要见尸。”

“第三，”她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冰锥，刺向虚空，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直抵南方，“动用天机阁和無烬城在南疆的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探萧远踪迹。我要知道他确切的位置、庇护他的势力、以及所有的弱点。”

“第四，”她 finally将目光转回百里牧云身上，那眼神冰冷而深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百里世子，我需要你南疆的全力支持。无论是情报、人手，还是……必要时，武力。”

百里牧云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南疆最高效忠礼：“南疆百里氏，以及我百里牧云麾下所有势力，从此唯殿下之命是从！纵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的承诺，重逾千斤。

萧烬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感谢，没有客套，仿佛这是理所应当。此刻的她，已经自动摒弃了一切无用的情绪和礼节，只剩下最直接的利益交换和目标达成。

“很好。”她吐出两个字，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冰冷的乌木长盒。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萧烬一步步走回床边，却没有躺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动不动。

百里牧云安静地站起身，守在不远处，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萧烬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恍惚：

“牧云……”

“他最后……疼吗？”

这个问题，毫无征兆，击碎了百里牧云努力维持的冷静防线。他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谢兄他……走得很干脆。”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说法，“那一下……很快。他最后……是看着您的方向……”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萧烬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

她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望向外面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夜色越来越深。

寒风掠过宫殿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百里牧云看到她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取过一件厚重的狐裘，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披在她的肩上。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一阵极轻微、却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在殿外廊下停下，随即是刻意压低的叩门声。

百里牧云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萧烬，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是他的一名心腹侍卫，神色凝重，递上一封密封的、插着三根黑色鸟羽的信件——这是天机阁最高紧急级别的密报。

百里牧云接过密报，迅速拆开，目光扫过上面简洁却触目惊心的暗语代码，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猛地攥紧了信纸，指节泛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巨大的惊怒，转身走向萧烬，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殿下……”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不忍宣之于口的艰难，“天机阁急报……我们派往南疆追踪萧远的第三小队……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他们最后传回的信息只有两个字……”

他停顿了一下，几乎不敢看萧烬的眼睛，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蛊雕’。”

蛊雕！

南疆传说中最为凶戾、几乎从不现世的古老部落图腾！也是南疆境内最神秘、最排外、实力深不可测的一支隐秘力量！据说他们擅长豢养异兽、驱使毒蛊，甚至掌握着某些失传已久的邪异秘术！连南疆王庭都对其忌惮三分，从不敢轻易招惹！

萧远，竟然投靠了“蛊雕”？！

这个消息，无疑是将本就艰难的复仇之路，又拖入了更深、更恐怖的泥沼！

百里牧云已经做好了迎接萧烬再次崩溃或暴怒的准备。

然而，萧烬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疯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找到了明确目标的、极致的冷静与疯狂交织的杀意。

她轻轻推开百里牧云试图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床柱，缓缓地、稳稳地站了起来。

狐裘自肩头滑落，她也毫不在意。

她走到那乌木长盒前，最后一次，用指尖极其眷恋地抚摸过冰冷的盒面。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南方“蛊雕”部落可能存在的、那片未知而危险的崇山峻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寝殿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又淬了毒，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

“很好。”

“蛊雕……”

“萧远……”

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正好……”

“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调动‘無烬城’所有‘天’字级杀手，‘天机阁’所有潜伏南疆的‘暗星’，不计代价，渗透‘蛊雕’外围。我要知道关于它的一切！入口、弱点、禁忌、人员构成……所有！”

“另，”她看向百里牧云，眼神锐利如刀，“以我的名义，修书南疆王。告诉他，要么，南疆王庭亲自清理门户，交出萧远；要么……等我亲自率军南下，届时，刀剑无眼，波及池鱼，就休怪我……斩草除根！”

这番话，霸道、冷酷、甚至有些不计后果！

这已不仅仅是为私仇，更是近乎对一方势力的宣战书！

百里牧云心中剧震，但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冰冷杀伐之气的女子，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任何劝阻此刻都是徒劳。眼前的萧烬，已不再是那个还会因情爱而痛苦的女子，而是一柄刚刚出鞘、亟待饮血的复仇之剑！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情绪深深掩藏，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沉肃：

“谨遵殿下之令！”

萧烬不再看他，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乌木长盒上，久久凝视。

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决绝的强大。

世界在他怀中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