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遗言·“吾爱，孤戾的影……”

那滴落在谢孤舟冰冷面颊上的泪，仿佛不是水迹，而是一滴滚烫的熔铁，瞬间灼穿了萧烬内心深处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一直强行压抑的、那名为“崩溃”的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细微的缺口，汹涌咆哮着试图冲垮她刚刚用冰冷外壳重塑的意志。

“他最后……疼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萧烬就后悔了。这软弱，这无用的悲鸣，与她刚刚下达的一系列冷酷指令格格不入，与她此刻必须成为的样子背道而驰。

可她控制不住。

脑海里全是最后那一刻——他毅然决然扑来的身影，利器撕裂血肉的闷响，他身体猛地一震，然后那沉重而温暖的重量尽数压在她身上，最后的力量用来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隔绝了所有后续的危险……以及，他低头看她时，那复杂到极致，最终化为一片温柔与释然的眼神。

还有那无声的唇语。

她看懂了。

一直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只是当时剧痛、震惊、毒素反噬席卷了她，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回应。此刻，在那滴泪落下之后，那无声的遗言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反复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撕扯着她的灵魂。

“……孤戾的影……”

他爱的，从来不是姐姐那光明璀璨、足以照亮山河的“光”。

他一次次与“无烬城”首领生死相搏，一次次在追与逃、杀与救之间挣扎沉沦，那颗孤高剑客的心，早在不知何时，就已系在了她这抹游离于黑暗深处、冰冷、孤戾、满手血腥的“影子”身上。

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用最惨烈的方式，印证了这份不被世俗所容、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曾抗拒过的感情。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百里牧云那句“走得很干脆”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再干脆的死亡，那也是死亡。是永恒的失去，是再也触不到的体温，是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萧烬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依旧是那尊无悲无喜的冰冷雕像。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过于空洞、仿佛透过厚重宫墙望向遥远虚无的眼神，出卖了她内心正在经历的天崩地裂。

百里牧云沉默地守在一旁，心如刀绞。他宁愿她痛哭，她嘶吼，她发泄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将所有的滔天巨浪都死死压在冰面之下，那只会让内里的创伤更加糜烂，直至彻底摧毁她。

他再次拿起狐裘，想为她披上。

这一次，萧烬没有毫无反应。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推开，而是自己接过了那件厚重的狐裘，机械地、慢慢地将自己裹紧。

仿佛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她命令自己必须从情绪泥沼中挣脱、必须活下去、必须去做完那些未竟之事的信号。

然而，那阵急促却压抑的脚步声，和那封插着三根黑色鸟羽的最高紧急密报，如同命运恶意挥下的又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这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蛊雕”二字从百里牧云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时，寝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就连百里牧云自己，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那不仅仅是面对强大未知敌人的警惕，更是一种源自南疆古老传说、深入骨髓的忌惮。

蛊雕部，与其说是一个部落，不如说是一个盘踞在南疆最险恶的瘴疠之地、与世隔绝的恐怖传说。他们鲜少与外界往来，但每一次他们的痕迹出现，都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事件和大规模死亡。传闻他们掌握着早已失传的蛊术、毒术，甚至能沟通幽冥、驱使凶兽。他们的图腾——一种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狰狞怪物，本身就是恐惧的象征。

南疆王庭历代君主，对蛊雕部的态度都是忌惮、安抚、隔离，从未想过真正征伐。那片土地本身就是最大的屏障，加之其诡秘莫测的手段，使得“蛊雕”成为了南疆境内一个谁都不愿触碰的禁忌。

而现在，萧远，那个阴险狡诈、害死了谢孤舟、间接导致萧灼坠崖的罪魁祸首，竟然投入了“蛊雕”的庇护之下！

这已不仅仅是雪上加霜，这简直是将复仇之路变成了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百里牧云甚至已经能预想到，若要强攻蛊雕，将会付出怎样惨烈到无法想象的代价。他看向萧烬，已经做好了看到她因这绝望消息而彻底崩溃，或是被愤怒吞噬理智的准备。

然而——

萧烬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她没有崩溃，没有怒吼，甚至没有明显的愤怒。

她只是慢慢地转过头。

烛光在她苍白至极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冰冷而锐利的线条。那双原本因剧痛和悲伤而空洞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疯狂燃烧，那不是情绪的火，而是某种……更加纯粹、更加极致的东西——一种将滔天恨意、无尽痛苦、所有软弱的眼泪和悲鸣，统统投入熔炉后，淬炼出的、只剩下绝对目标和绝对杀戮意志的……冰冷疯狂！

她推开他的手，自己站稳。

狐裘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她的身体里，正有一股比严冬更酷寒、比岩浆更炽烈的力量在奔涌。

她走到乌木长盒前，最后一次抚摸。那动作，不再是眷恋，而是……告别。与过去那个还会因爱而痛、因失去而绝望的萧烬，做最后的诀别。

然后，她抬头，望向南方。

那一抹缓缓勾起的、冰冷而妖异的弧度，出现在她唇角时，百里牧云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被攥紧了。那不是笑，那是复仇女神在选定猎物时，露出的残酷而满意的标记。

“很好。”
“蛊雕……”
“萧远……”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在玉盘上，清脆，冰冷，带着回响。

“正好……”
“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接下来的指令，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却每一个字都透着令人胆寒的铁血与霸道！

不计代价渗透蛊雕！
甚至直接以南疆王庭作为施压对象，给出两个选择，每一个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和碾压式的强势！

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复仇了。这是要将整个南疆的水搅浑，甚至不惜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她完全清楚“蛊雕”意味着什么，但她不在乎了。任何挡在她复仇之路上的障碍，无论是人是神是魔，都将被彻底碾碎！

百里牧云心中骇浪滔天。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萧烬已经彻底蜕变。谢孤舟的死，姐姐的失踪，如同两把最残酷的锤，将她体内所有属于“人”的柔软和弱点尽数打碎，然后以一种近乎邪异的方式，重塑出了一柄只为杀戮和征服而存在的……人形凶器！

他无法劝阻，也不能劝阻。此刻任何试图让她“冷静”的话语，都是对这柄刚刚淬炼成型的凶器的侮辱，也是对谢孤舟和她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的背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追随。成为这柄凶器最忠诚的剑鞘，最稳固的握柄。

所以，他再次跪下，献上他以及他身后整个南疆势力的忠诚：“谨遵殿下之令！”

萧烬没有再看他。她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重重宫阙、千山万水，牢牢锁定了南疆那片弥漫着瘴气与传说、藏匿着她仇敌的恐怖之地。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是充斥着悲伤与无力的死寂，而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天地间万物屏息、气压低至极限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杀机的寂静。

萧烬就那样站着，像一杆即将离弦、刺破黑暗的标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

萧烬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直高度关注着她的百里牧云立刻起身，却见她并非力竭，而是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边衣袖。

她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她竟徒手将左边寝衣的袖子从肩头处直接撕扯了下来，露出整条苍白而线条优美、却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臂——那是常年习武和经历无数厮杀留下的印记。

其中，手腕内侧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的旧伤疤，在烛光下格外清晰。

百里牧云瞳孔微缩，认出了那道疤——那是多年前，她们姐妹还年少时，一次意外中，萧烬为保护萧灼而留下的深刻伤痕。

萧烬低头，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光裸的手臂上，尤其是那道旧疤之上。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百里牧云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抬起左手，食指指尖竟凝聚起一丝极其微薄、却锐利无匹的剑气——那是她内力严重受损后，强行压榨出的最后力量！

她以指为刃，面无表情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沿着那道旧疤的轨迹，狠狠地、深深地重新划了下去！

鲜血，瞬间涌出，沿着她苍白的手臂蜿蜒流下，红得触目惊心！

“殿下！”百里牧云失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阻止。

“别动！”萧烬的声音冷冽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甚至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涌出的鲜血，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血腥的献祭仪式。

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鲜血越流越多，滴落在冰冷的光滑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直到那旧疤被彻底覆盖，被新鲜的、更深的伤口和鲜血所取代，萧烬才猛地撤去了指尖的剑气。

她随手拿起刚才撕下的那块染血的布料，看也不看，用力按在伤口上，进行着最粗糙的止血。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抬起眼，看向震惊不已的百里牧云。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自残的人不是她自己。

“旧伤已去。”她的声音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有些沙哑，却更添了几分森然，“从此，世间再无会因旧情而心软的萧烬。”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南方，那双被痛苦和仇恨淬炼过的眼睛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杀意。

“只有……”
“要饮尽仇雠之血的……”
“無烬城主！”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骤然刮起一阵猛烈的寒风，狠狠撞击着窗棂，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

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放大，仿佛一头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仰天无声咆哮的凶兽。

复仇的业火，已然点燃。
目标：南疆，蛊雕，萧远！
不死不休！

百里牧云看着眼前这个以血明志、彻底斩断过往软弱的女子，他知道，那个会因谢孤舟而落泪的萧烬，已经随着那道被覆盖的旧伤疤，一起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为了复仇可以付出一切、化身修罗的無烬城主。

他缓缓低下头，将所有的心痛、震撼、担忧都深深掩埋，只剩下绝对的臣服与追随。

“是，城主。”他改变了称呼，声音沉肃而坚定。

萧烬（或者说，無烬）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乌木长盒，眼神深处似乎有最后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彻底湮灭在无边的冰冷杀意之中。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代表逝去的过去，而是面向充满血腥与杀戮的未来。

“去准备吧。”
“第一滴血，”
“我要用‘蛊雕’的图腾来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