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余烬·百里牧云
無烬——或者说，变回那个支离破碎的萧烬——的身体冰冷而轻盈，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终于坠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倒在百里牧云怀中。她最后那句裹挟着无尽恨意与疯狂的宣告，如同淬毒的诅咒，还残留在冰冷的夜空中，与西偏殿废墟上仍在燃烧的诡异绿火相互映照，将这皇宫一角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城主！”百里牧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颈侧。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急促、且混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那蛇形刃上的毒素显然极为霸道，正疯狂侵蚀着她本就因内力反噬和悲痛过度而千疮百孔的身体。肩胛处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浓稠的黑血，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不能再耽搁了！
百里牧云猛地打横抱起萧烬，她的头无力地后仰，苍白的面容在绿色火光的跳跃下毫无生气，唯有紧蹙的眉心和即使昏迷中也依旧死死攥着“流光”剑的手指，透露着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与不甘。
“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调太医署所有当值太医，立刻前往昭阳殿偏殿！要快！”百里牧云抱着萧烬，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最近的可供救治的宫殿——昭阳殿偏殿，一边对周围那些被惊得魂飞魄散、勉强维持秩序的侍卫和内官厉声下令。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铁一般的冷硬和焦灼。
“另！传我南疆王府密令，即刻请‘鬼医’巫芪老先生入宫！告诉他，是‘碧落黄泉’叠加‘蛊雕蛇涎’之毒，伤及心脉！”他补充的命令更是让听到的人心头巨震。鬼医巫芪！那是南疆乃至天下都堪称传奇的毒医圣手，性格乖僻，行踪莫测，与南疆王府有旧，但请他出手代价极大！世子竟要为了这位“城主”请动他？！
无人敢多问一句，立刻分头狂奔传令。
百里牧云抱着萧烬，几乎是脚不点地地冲入昭阳殿偏殿，小心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她的身体接触到柔软的锦被时，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嘴角又溢出一缕黑血，仿佛连昏迷中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百里牧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太医们很快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赶来，看到萧烬的状况和那诡异的伤口，皆是面色发白，束手无策。那“碧落黄泉”之毒他们闻所未闻，而“蛊雕蛇涎”更是只存在于南疆恐怖传说中的玩意，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滚开！”百里牧云一把推开一个试图号脉却吓得手抖的老太医，声音嘶哑，“准备热水、干净的白布、金针！还有，把所有解毒吊命的珍贵药材，尤其是冰蟾丸、玉露膏，全部取来！”
他亲自上手，用匕首小心翼翼割开萧烬肩胛处被血污和毒液浸透的衣物，露出那可怕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得青黑，且那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蔓延，毒素霸道无比。他甚至能闻到伤口深处散发出的、带着一丝腐朽气息的甜腥味。
百里牧云眼神一凝，毫不犹豫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玉盒，打开后里面是数枚细如牛毛、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特殊银针。这是南疆王府秘传的“冰魄针”，专用于封锁剧毒，但过程极其痛苦，且对施针者要求极高。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捻起冰魄针，眼神专注到极致，快如闪电般刺入萧烬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每一针落下，萧烬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会剧烈地抽搐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百里牧云的手稳如磐石，但心却在滴血。他知道这有多痛，但他必须阻止毒素继续蔓延心脉！
紧接着，他接过侍卫递来的、在酒灯上灼烧过的锋利小银刀，牙关一咬，手法精准而迅速地剜向那发黑的伤口！
必须把染毒最深的腐肉清除！
“呃啊——！”昏迷中的萧烬仿佛感受到了这极致的痛苦，猛地仰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发出一声破碎的哀鸣，眼睛甚至睁开了一瞬，但那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空洞的痛苦，随即又无力地闭上，更多的黑血从嘴角涌出。
百里牧云几乎要将自己的牙咬碎，手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和颤抖。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减少她的痛苦时间。腐肉被剔除，露出下面颜色稍浅但依旧透着不祥黑气的血肉，更多的黑血涌出。
他立刻将准备好的、捣碎混合了多种珍贵解毒药草的糊状药膏厚厚地敷上去，然后用干净的白布紧紧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仿佛虚脱了一般。而萧烬的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药！冰蟾丸！”百里牧云低吼。
旁边的太医连忙将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凛冽寒气的药丸递过来。百里牧云小心翼翼地捏开萧烬的牙关，将药丸送入她口中，又以温水小心渡下，助她咽下。
冰蟾丸性极寒，能暂时压制多种热毒，但对她此刻虚弱的身体亦是负担。可百里牧云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必须先吊住她这口气，撑到鬼医巫芪到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百里牧云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不停用温水沾湿的软布，擦拭萧烬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嘴角溢出的黑血。他看着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精致得惊人的脸，此刻没有了平日里的冷冽杀伐，也没有了偶尔流露出的脆弱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祥和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哭喊和疯狂都更让他恐惧。
他忍不住握住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魂魄从无边黑暗中唤回：
“烬……坚持住……”
“巫芪老先生很快就来了……”
“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你忘了你的命令了吗？你要亲征南疆，你要让他们……寸草不留……”
“你若死了，谁去为他复仇？谁去让蛊雕付出代价？”
提到“复仇”，提到“蛊雕”，萧烬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百里牧云心中一紧，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对！复仇！你不能死！听到了吗？萧烬！这是命令！我以……我以南疆世子的身份命令你，活下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奇特的脚步声，像是竹杖点地的声音，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
一个苍老而沙哑，仿佛破风箱般的声音响起：“啧啧啧，好重的死气，好烈的毒。百里家的小子，你这趟差事，可真是要了老夫的半条命哟。”
百里牧云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之光！
只见殿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小干瘦、披着件宽大破旧黑袍的老者。他头发灰白杂乱，脸上皱纹纵横，唯有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手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墨绿色竹杖，杖头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小葫芦。整个人看起来邋里邋遢，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诡异气场。
正是鬼医巫芪！
“巫老先生！”百里牧云立刻起身相迎，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和急切，“请您快救她！”
巫芪慢悠悠地踱步进来，那双小眼睛先是扫过一片狼藉的殿内和周围战战兢兢的太医，最后落在榻上的萧烬身上。
他凑近了些，几乎将鼻子贴到萧烬的脸颊和伤口处，仔细地嗅了嗅，又伸出干枯如鸡爪的手指，轻轻翻了翻萧烬的眼皮，看了看她的舌苔。
“唔……‘碧落黄泉’，还是强行逆转功法遭到的反噬，伤及根本了。再加上‘蛊雕蛇涎’……嘿，这玩意儿可是那群不见天日的虫子用尸油和怨蛊喂出来的宝贝毒蛇的唾液，阴毒得很，专坏经脉，蚀人心智。”巫芪咂咂嘴，摇着头，“能撑到现在还没断气，这女娃娃的意志力，倒是顽强的很哪。”
“老先生，可有解法？”百里牧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解法？哼，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巫芪斜睨了他一眼，“难的是，需要几味罕见的药引。易的是，老夫刚好……随身带着那么一点点。”
他说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瓶瓶罐罐和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干枯草药。
“你，去取一碗无根水来。你，去找个药臼，捣得越碎越好。”巫芪毫不客气地指挥着旁边的太医和内侍，然后看向百里牧云，“百里小子，你体内南疆王族的‘赤阳蛊’养了有二十年了吧？放半碗血出来，要心头精血，效果最好。”
百里牧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取过匕首，对准自己左胸心口附近的位置，就要刺下。
“等等。”巫芪忽然阻止他，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老夫救人，规矩你是知道的。代价呢？”
百里牧云动作一顿，毫不犹豫地道：“南疆王府宝库，老先生可任选三样。此外，百里牧云欠您一个人情，日后但有所命，只要不违背道义国本，无所不辞！”
“嘿嘿，爽快！”巫芪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宝库里的东西老夫兴趣不大。这个人情嘛……老夫要你将来……无论如何，保我那小徒弟一命。”
百里牧云瞳孔微缩。巫芪有个徒弟？他从未听说过。但此刻容不得他深思，立刻点头：“好！我答应您！”
“成交！”巫芪这才让开。
百里牧云匕首精准地刺入皮下，暗运内力，逼出半碗色泽鲜红、隐隐带着一丝奇异热力的血液。做完这一切，他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巫芪接过那碗血，又将几种奇特的药粉和捣碎的草药加入其中，最后，他从杖头那个脏兮兮的小葫芦里，倒出了一滴粘稠如蜜、却散发着惊人清香的碧绿色液体。
“千年树心髓？！老先生，您竟然……”百里牧云惊呼出声，这可是传说中的续命圣物！
“闭嘴，别打扰老夫。”巫芪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混合了诸多珍稀之物、颜色变得十分诡异的药液搅拌均匀。
然后，他捏开萧烬的下颌，手法粗暴却精准地将那碗药液尽数灌了进去。
药液入喉，起初毫无反应。
几息之后，萧烬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皮肤表面瞬间变得通红，仿佛有烈火在体内燃烧，汗水如同瀑布般涌出，带着一股腥臭的气息。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其痛苦的声音。
“按住她！这是药力在逼毒！熬过去就好了！”巫芪厉声道。
百里牧云立刻上前，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却又不失温柔地按住她的肩膀和手臂，防止她伤到自己。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漫长而煎熬。萧烬仿佛在油锅中挣扎，痛苦不堪。百里牧云的心也随着她的每一次抽搐而揪紧。
终于，她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皮肤上的潮红开始褪去，转而变成一种虚弱的苍白，但那种死气却悄然消散了。她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黑腥臭的毒血！
毒血落地，竟然将铺地的金砖都腐蚀出了一个小坑！
吐完这口毒血，萧烬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了许多，眉宇间的痛苦也舒缓开来，陷入了更深层次的、但不再是濒死的沉睡之中。
百里牧云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巫芪再次上前检查了一下她的脉象，点了点头：“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碧落黄泉’的反噬和‘蛊雕蛇涎’对经脉的损伤极重，需要长时间静养和调理，而且……”他顿了顿，小眼睛瞥了百里牧云一眼，“她的心神损耗过度，郁结深重，这是心病，老夫的药石之力，只能医身，不能医心。若她自己看不开，迟早还会油尽灯枯。”
百里牧云沉默地点点头，看着榻上沉睡的萧烬，眼神复杂无比。他自然知道她的“心病”是什么。谢孤舟的死，姐姐的失踪，遗体的被毁……这一连串的打击，早已将她的心击得千疮百孔。
“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承诺之事，牧云绝不敢忘！”百里牧云对着巫芪，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哼，记得就好。行了，这边没老夫的事了，剩下的你们这些太医也能处理。老夫走了，这皇宫里的味儿，熏得老夫头疼。”巫芪摆摆手，拄着他的竹杖，晃晃悠悠地就走了，来去如风，不留片缕。
百里牧云吩咐太医们小心照料，后续的温和调理药方自有太医署斟酌。他则依旧守在榻前，看着萧烬沉睡的容颜，心中波澜起伏。
鬼医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的心药是什么？
复仇？
还是……姐姐萧灼的消息？
想到萧灼，百里牧云的心又是一沉。北疆断魂崖，冥河汹涌，至今没有确切消息……如果萧灼真的……那对烬儿来说，无疑是最后的、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名他的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对他使了个眼色。
百里牧云轻轻替萧烬掖好被角，起身走到殿外。
“世子，天机阁有密报传来，是关于北疆……”侍卫压低声音，递上一封密封的信件。
百里牧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一丝虔诚的恐惧，拆开了那封信。
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暗语代码，他的呼吸猛地一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石破天惊：
“冥河下游百里外村落，疑似发现一重伤女子，银发，特征似将军。正秘密护送返京。详情后续。”
银发！
萧灼当年因练功出过岔子，有一缕头发早早变作银白，平日里小心隐藏，极少人知！
难道……难道姐姐她……真的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上百里牧云的心头，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猛地回头，看向殿内榻上沉睡的萧烬。
这个消息……这个消息或许……或许能成为将她从绝望深渊中拉回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立刻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疑似”、“特征似”、“详情后续”……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在确切消息传来之前，绝不能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否则再次失望的打击，会彻底摧毁她。
他需要确认，百分之百的确认！
百里牧云攥紧了手中的密报，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他必须立刻动用所有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核实这个消息的真伪，并确保如果真的是萧灼，她能绝对安全、尽快地返回京城！
他看了一眼内殿，压下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萧烬的冲动。
现在不行。
必须等她身体稍微恢复，必须等消息确切。
他转身，对侍卫低声下达了一系列命令，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全力扑向北疆那条渺茫的线索。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人为之疯狂挣扎。
百里牧云重新走回殿内，坐在榻边，看着萧烬依旧沉睡却似乎安稳了些许的睡颜，心中默默祈祷。
烬儿，撑住。
也许……也许上天，并未完全抛弃我们。
他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这一次，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回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