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归来·将军携胜与痛楚返京
昭阳殿偏殿内，药香与血腥气混合成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味道，萦绕不散，如同殿内主人此刻的命运。萧烬在鬼医巫芪那碗堪称霸道的救命汤药作用下，陷入了极其深沉的昏睡。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终于摆脱了那种令人心窒的断断续续，变得绵长了些许。脸上那骇人的死灰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虚弱的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薄瓷。
百里牧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刚刚经历了一番耗心耗力的救治，又失了不少心头精血，脸色也并不好看，唇色泛着白，但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鹰，紧紧锁着榻上的人，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软巾，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擦拭着萧烬额角颈间不断渗出的虚汗。那汗水起初还带着一丝污浊的腥气，后来便渐渐变得清澈，意味着体内的剧毒正在被缓慢却坚定地逼出。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那寒意便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他心底，激起阵阵难以言喻的抽痛。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萧烬偶尔在深眠中无意识发出的、极其细微痛苦的嘤咛。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压抑却无法完全掩饰的骚动，脚步声杂乱，间或夹杂着低沉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和某种……狂喜的抽气声？
百里牧云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与警惕。烬儿需要绝对安静，谁敢在此刻喧哗？他正要起身呵斥，他的一名贴身侍卫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着震惊、狂喜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世子！”侍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道：“宫门……宫门传来消息……镇北将军……将军的车驾……已至正阳门外！”
“什么？！”百里牧云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软巾掉落在地都浑然不觉。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连日紧张出现了幻听？“你说谁？哪个将军？”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是……是萧灼将军！将军……凯旋了！”侍卫激动得声音发哽，“北疆大捷！阵斩敌酋！将军……将军回来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入百里牧云的脑海，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发黑。
萧灼？
回来了？
凯旋？
这……这怎么可能？！
断魂崖，冥河……那是十死无生的绝地！他派出的那么多批人手，带回的消息无一不是令人绝望的！他甚至已经……已经快要强迫自己接受那个最坏的结果了！
巨大的、颠覆认知的冲击让他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忘记了反应。狂喜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紧绷的心防，几乎要将他淹没。姐姐还活着！她回来了！
但下一秒，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头，看向榻上依旧沉睡的萧烬！
烬儿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身心俱碎，濒临崩溃，全凭一股为谢孤舟复仇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才吊住最后一口气。巫芪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一点，再三强调她受不得任何刺激，尤其是“心病”！
萧灼的“死讯”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萧灼的“生还”呢？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毫无预兆、石破天惊的方式突然归来……对这刚刚经历极致痛苦的烬儿来说，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无法承受的冲击？！
这惊喜来得太不是时候！太猛烈了！他甚至不敢想象烬儿醒来得知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是会狂喜过望，病情好转？还是……因为这巨大的情绪起伏而再次引发体内未清的余毒和内伤反噬？
“世子？世子？”侍卫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半晌不语，不由得小声催促，“宫门守将已飞报陛下和中枢，仪仗和迎接的官员恐怕已经在准备了，我们……”
百里牧云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声音嘶哑而急促地命令：“封锁消息！立刻！昭阳殿内外，任何人不得将将军归来的消息泄露半分！尤其是不能打扰到里面这位！违令者，杀无赦！”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杀意，那属于南疆世子、未来藩王的铁血威严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侍卫被他眼中的寒意惊得一个哆嗦，立刻领命：“是！属下遵命！”转身飞快地去执行命令。
百里牧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殿门口，对候在外面的心腹低声快速吩咐：“你，立刻去正阳门方向，不必近前，远远观察，确认是否真是将军本人，留意她的状态，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要快！”
“是！”又一人领命而去。
百里牧云退回殿内，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希望和恐惧两种情绪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他希望那是真的萧灼，无比希望！但他又恐惧这希望带来的未知后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煎熬。他听着宫外远处似乎隐约传来的喧哗声，那声音正在由远及近，仿佛凯旋的队伍正在穿过宫门，走向皇宫深处。
他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景象：百姓欢呼，百官震动，帝王欣喜……那是属于英雄的荣耀时刻。
可在这寂静的偏殿里，只有他和一个沉睡的、身心破碎的妹妹，以及一颗悬在深渊边缘、惶惑不安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殿外再次传来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是他派去探查的心腹回来了。
“世子！”心腹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确认后的激动和一丝……怪异的不安，“确认是将军本人！银甲……但破损严重，染满了血污和尘土。她……她是独自骑马入宫的，身后只跟着一队亲卫，押着几个俘虏……但是……但是将军的脸色……非常可怕，属下从未见过将军那种神情……像是……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一样……”
独自骑马？神情可怕？从地狱爬回来？
百里牧云的心狠狠一揪。是了，断魂崖，冥河……即便活着回来，那段经历也绝非寻常。姐姐她……必定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
就在这时，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的呻吟。
百里牧云猛地转头。
只见萧烬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似乎被殿外隐约的喧哗或是内心某种不明所以的悸动所惊扰，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一片空洞的死寂，却蒙着一层虚弱至极的迷雾，迷茫地、没有焦点地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幔。剧烈的痛苦和深重的悲伤似乎因为沉睡而暂时潜伏，此刻尚未完全苏醒，只留下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和脆弱。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烬儿？你醒了？”百里牧云立刻扑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扰了她，“感觉怎么样？别怕，没事了，毒已经控制住了，你没事了……”
萧烬的目光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聚焦，终于落在了百里牧云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上。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在辨认他是谁，又仿佛在回忆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回涌——谢孤舟温暖的身体在她怀中变得冰冷……他最后的话语……那双渐渐黯淡却盛满无悔爱意的眼睛……蛊雕杀手狰狞的笑……绿色的毒火……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巨大的痛苦瞬间冲垮了刚刚苏醒的迷茫，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
“不……孤舟……孤舟……”她破碎地呢喃着那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烬儿！冷静！看着我！看着我！”百里牧云心中大恸，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将她从那可怕的回忆中拉出来，“都过去了……暂时过去了……你还在，你还活着……”
就在他试图安抚萧烬，生怕她再次陷入崩溃之际——
“砰——！”
昭阳殿偏殿那两扇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近乎粗暴的、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方式，猛地推开了！
不，甚至是撞开的！
沉重的门板砸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殿宇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这间一直笼罩在药味和昏暗烛光中的内殿，勾勒出一个逆光的高挑身影。
那人站在门口，周身仿佛携带着北疆凛冽的风雪和浓重的血腥气息。
她身上那身标志性的银甲早已不复光华，布满深刻的刀剑划痕和暗沉的血渍、烟熏火燎的痕迹，破损不堪，甚至有几处甲叶已经扭曲脱落，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染透的深色里衣。肩甲处一道狰狞的裂口，隐约可见其下包裹的白布，仍在渗着暗红的血色。
她未戴头盔，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被干涸的血污黏在脸颊和颈侧。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满头青丝中，那一缕异常醒目、刺眼夺目的银发，此刻不再隐藏，肆意地垂落额前，为她平添了几分妖异和沧桑。
她的脸上沾着尘土和早已变黑的血点，嘴唇因干渴和疲惫而开裂。但这一切的狼狈，都掩盖不住她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不再是以往那般明亮璀璨、充满阳光般的生命力，也不再是作为镇北将军时的锐利威严。
那里面是一片近乎枯寂的沙漠，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燃烧过后的冰冷余烬。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深入骨髓的哀伤，以及一种……仿佛跨越了生死界限后带来的、令人心悸的沉寂和冰冷的愤怒。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就钉在了内殿软榻之上。
落在了那个正被百里牧云握着手的、虚弱不堪、泪流满面、看到她出现如同见到鬼魅一般骤然睁大了眼睛的——妹妹萧烬的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时间停滞，万物失声。
萧灼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又迅速冻结成更深的寒冰。
她一步步走进殿内。她的步伐很慢，甚至因为重伤和疲惫而显得有些踉跄，左脚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落地时微微一顿，但她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抑到极致的强大气场。
银甲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百里牧云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了萧烬榻前一半的位置，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是姐姐！真的是姐姐！她活着回来了！可她的状态……烬儿的状态……
萧灼的目光终于从萧烬脸上，缓缓移到了百里牧云身上。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丝极其陌生的、让百里牧云心头发寒的意味。
她的视线在他苍白的脸色、衣襟上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是他自己的心头血和之前沾染的萧烬的血）、以及他明显守护姿态的位置上一一扫过。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磨损严重，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地上：
“百里牧云。”
“我妹妹……”
“怎么了？”
“谁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