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对峙·姐妹的泪与怒
萧灼那沙哑冰冷、蕴含着风暴前极致平静的三个问句，如同三把淬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凝滞的空气里。
“百里牧云。”
“我妹妹……”
“怎么了？”
“谁干的？”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地上，几乎能听见回音。那不是询问，那是审问，是来自一个刚刚从尸山血海和绝望深渊中爬回来的统帅，对自己后方失守、至亲重伤的滔天怒焰与冰冷质询。
百里牧云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灼。以往的萧灼，无论是作为病弱公主时的娇憨烂漫，还是作为镇北将军时的英姿飒爽，眼底总有着光，有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近乎阳光般的温暖。而此刻，她眼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冷和深不见底的疲惫，那疲惫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恐惧。
对，恐惧。百里牧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冰冷愤怒深处，一丝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盖的恐惧。她在害怕。害怕失去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妹妹。
“灼姐姐……”百里牧云下意识地用回了幼时的称呼，声音干涩，“你……你先冷静，听我说……”
“我问，谁、干、的？”萧灼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却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她向前迈了一步，破损的银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股沙场带来的血腥煞气扑面而来，压得百里牧云呼吸一窒。
榻上的萧烬，在最初的极度震惊和恍惚之后，那双空洞蒙雾的眼睛，终于一点点聚焦，彻底看清了逆光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不是幻觉。
不是梦境。
是萧灼。
是她的姐姐萧灼。
她回来了。在她最狼狈、最破碎、最不堪一击的时候，用这样一种撕裂一切的方式，回来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萧烬强行筑起的心防。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姐姐”，想扑进那个带着风霜血火的怀抱里，寻求一丝久违的庇护和温暖。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比狂喜和委屈更迅猛、更尖锐、更刻骨铭心的——剧痛！
谢孤舟死前的画面，他冰冷的体温，他最后那句“吾爱，孤戾的影……”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她心口反复剜搅！还有那些蛊雕杀手狰狞的嘴脸，绿色毒火灼烧的痛楚，遗体被夺走的无力与疯狂……
这一切的痛苦和绝望，都是在她以为姐姐已经葬身冥河、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所有时发生的！
现在她回来了？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如果她早一点回来……如果她在……孤舟是不是就不用死？是不是就不会……
一种近乎怨愤的情绪，毫无道理却又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滋生出来，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呃……”萧烬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撕裂的矛盾情感！她猛地挥开了百里牧云试图安抚她的手，指甲甚至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灼，那里面不再是迷茫和脆弱，而是迅速涌上了一片猩红的血丝和滔天的痛苦，还有一丝……让萧灼感到陌生和心惊的……恨意？
“烬儿？”萧灼被她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刺痛，脚步一顿，冰冷的质问姿态出现了一丝裂痕，下意识地又向前一步，想靠近查看，“你怎么……”
“别过来！”
一声嘶哑尖锐到破音的尖叫，猛地从萧烬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甚至不顾肩胛处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色，猛地向后缩去，仿佛眼前步步逼近的不是她相依为命的姐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别过来……你走开！走开！”萧烬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再次溢出的血丝，看起来凄厉又疯狂，“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为什么不在？！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死了又要活过来？！为什么？！”
她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显然情绪已经彻底失控。那些话像淬毒的刀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射向萧灼，每一句都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萧灼彻底僵在了原地，脸上那冰冷的愤怒和压抑的恐惧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伤痛所取代。她看着妹妹那充满怨恨和痛苦的眼神，听着那些诛心之言，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烬儿……你……”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那双枯寂的眼眸里终于裂开了深深的缝隙，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楚，“你说什么？我……我怎么会……”
“你怎么不会？！他们都说你死了！掉进了断魂崖冥河！尸骨无存！”萧烬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宣泄出来，“你死了！那我怎么办？！孤舟怎么办？！他为了救我……他为了我……他死了！他死了啊——！”
她猛地攥住心口的衣襟，仿佛那里破了一个大洞，痛得她蜷缩起来，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哀鸣。
“孤舟……”萧灼瞳孔骤缩，猛地看向百里牧云，“谢孤舟？！他……死了？”这个消息，显然她并不知晓。北疆消息闭塞，她死里逃生，日夜兼程赶回，一路听到的只有关于她“战死”的流言和北疆大捷的喧嚣，根本无人知晓京城这几日发生的惊天巨变。
百里牧云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声音沉重：“……是为了保护烬儿。蛊雕的人设了死局……他……以身相替……”
轰——！
萧灼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谢孤舟……那个光明磊落、曾与烬儿纠缠不休的江湖剑客……死了？为了救烬儿？
她瞬间明白了妹妹眼中那滔天的痛苦和莫名的恨意从何而来。
在她“死讯”传回，妹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是谢孤舟用生命保护了她，然后又残忍地离开。而自己这个姐姐，却“缺席”了这一切，甚至在妹妹濒临崩溃时，才“姗姗来迟”……
那恨意，并非真的恨她，而是恨这无常的命运，恨这残酷的阴差阳错，恨这无法挽回的失去！是将所有无法对死人宣泄的痛苦和愤怒，转移到了她这个突然“死而复生”的姐姐身上！
“烬儿……”萧灼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沙哑的痛楚，她再次尝试向前，“对不起……姐姐不知道……姐姐回来晚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别碰我！”萧烬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打开她伸过来的手，眼神里的疯狂和抗拒有增无减，“你看！你看啊！这就是你守护的江山！你保护的子民！他们杀了孤舟！他们毁了他！他们还要杀我！你不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挣扎着，似乎想从榻上起来，却因为力竭和伤痛又重重摔了回去，肩胛处的伤口彻底崩开，鲜红的血迅速染透了刚刚换上的干净纱布，触目惊心。
“烬儿！别动！你的伤！”百里牧云惊呼上前想要按住她。
“滚开！都滚开！”萧烬彻底失去了理智，挥舞着手臂，不让任何人靠近，眼泪混合着血污，狼狈不堪，“你们都在骗我！都在瞒我！说什么镇北将军战无不胜！说什么会永远保护我！都是假的！假的！孤舟死了……你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只有一个人……我只有一个人面对所有……”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身体因为剧痛和情绪激动而不停地痉挛，仿佛随时都会再次昏厥过去。
萧灼看着妹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那冰冷的愤怒早已被无边的痛惜和自责所淹没。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血丝她也浑然不觉。
是她错了。
她低估了敌人的狠毒，高估了京城的防卫，更没想到自己的“死讯”会带来如此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她让妹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是我的错。”萧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万钧之重的疲惫和沙哑，“所有的错，都是我谋划不周，是我回来晚了。”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但那锐利不再针对百里牧云，而是转向了虚空，转向了那些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那冰冷的杀意再次凝聚，甚至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实质化。
“蛊雕……”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仿佛咀嚼着仇人的血肉，“还有哪些人？”
百里牧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是隐瞒的时候，快速而清晰地答道：“蛊雕是主谋。但他们能精准设局，必然有内应。现场遗留的痕迹和烬儿……城主之前截获的部分情报指向……宗室里的几位，还有兵部侍郎刘寅。但目前没有确凿证据。”
“证据？”萧灼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笑意，“我萧灼杀人，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她目光扫过榻上依旧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低声啜泣的妹妹，心头的怒火与痛楚交织成一片毁灭一切的烈焰。
“传我军令。”萧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即刻起，封锁四门，许进不许出。镇北军亲卫接管皇宫宿卫，原班侍卫全部隔离审查。天机阁、无烬城所有能动的人手，全部撒出去，给我刮地三尺，也要把蛊雕的杂碎和他们的同党，一个个给我揪出来！”
“灼姐姐，此刻大动干戈，恐怕会引发朝野震荡……”百里牧云试图劝阻，他知道萧灼此刻在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必然血流成河。
“震荡？”萧灼猛地看向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让他瞬间失声，“我妹妹差点死在他们手里！谢孤舟已经死了！他们让我妹妹承受这些的时候，怎么不怕震荡？！”
她往前一步，逼近百里牧云，虽然身受重伤，但那沙场统帅的磅礴气势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百里牧云，你护住了她，我承你的情。但现在，这里我说了算。要么，你帮我；要么，你让开。”
百里牧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滔天的杀意。他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此时的萧灼，就是一柄刚刚出鞘、饮血而归的绝世凶刃，任何挡在她复仇道路上的障碍，都会被无情斩碎。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低下头：“南疆王府，听候将军调遣。”
“很好。”萧灼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榻上的萧烬。
萧烬似乎哭得脱了力，蜷缩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不再嘶喊，只是无声地流泪，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碎人偶。
萧灼的心狠狠一揪。她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极其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
这一次，萧烬没有再激烈地抗拒，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不住地颤抖。
萧灼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拂开妹妹额前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乱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方才那个下令血洗京城的铁血将军判若两人。
“烬儿……”她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却温柔，“姐姐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所有伤你的、害你的、让你痛苦的……”
“姐姐会让他们……”
“百、倍、偿、还。”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慢，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誓言意味。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从萧灼那冰冷枯寂的眼眸中滑落，滴落在萧烬冰凉的手背上。
萧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只是那无声的流泪，似乎变得更加汹涌了。
百里牧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历经劫难、一个满身伤痛、一个几近崩溃的姐妹，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萧灼的归来，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加血腥残酷的清算的序幕。
而此刻的萧灼，不再仅仅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镇北将军，她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来自地狱的阴影，那是由痛苦、愤怒、自责和毁灭欲交织而成的复仇之焰。
光与影，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却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撕裂感。
昭阳殿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个沉默的身影，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浓重悲伤与无声燃起的滔天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