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殊途·姐妹相争后的战略统一
马车驶入皇城时，天际已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夜与日的交界时刻，寒意最重，如同萧烬此刻的心境，冰封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彻骨的孤戾。
肩胛处的伤口因与那神秘老者的短暂交锋而再度撕裂，剧痛一阵阵袭来，伴随着内力过度催动后的虚浮感。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枚赤红色的药丸吞下，任由那霸道的药力在经脉中炸开，强行压下所有不适，只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冰冷清醒。
老者的每一句话，都像毒刺般深深扎入她的脑海。
父皇？母亲？宫花？执棋者？还有那最后写下的两个字——
【皇陵】。
竟然是皇陵！那座安葬着萧氏历代帝王、守卫森严、象征着无上皇权与家族荣耀的沉寂之地？谢轻漪的失踪，竟会与那里有关？这简直荒谬透顶，却又诡异地指向了老者之前那更荒谬的指控：皇帝那“扭曲的执念”。
无数线索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景，只带来更深的迷雾和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窒息感。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向黎明前最晦暗的宫廷。飞檐斗拱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显出沉默而压抑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每一片琉璃瓦下都可能藏着噬人的秘密。
“去……昭华殿。”她的声音因药力灼烧和疲惫而异常沙哑。
车夫无声地改变了方向。
昭华殿是萧灼的居所。姐姐紧急返回北疆，那里此刻应是空的。但她需要去那里，哪怕只是片刻，呼吸一点姐姐残留的气息，用那一点虚幻的暖意，来镇压自己几欲失控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
马车在殿外停下。萧烬挥退所有随从，独自一人，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没有点灯，弥漫着一种主人离去后的冷清和空旷，只有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萧灼常用的那种清冽温柔的熏香，但太淡了，几乎被更浓重的药味覆盖。
药味？
萧烬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所有感观提升到极致，瞬间锁定了内殿暖阁的方向！
那里有人！而且……有极其浓郁的药气传出！
是谁？！竟敢擅闯姐姐的寝宫？！
杀意瞬间盈满胸腔，短刃无声滑入掌心。她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逼近暖阁，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只有眼底寒芒暴涨。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珠帘的刹那——
暖阁内，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紧接着，是瓷器轻微碰撞的声响，以及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
这个声音……
萧烬的动作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挥开珠帘！
只见暖阁的软榻上，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背因这痛苦的痉挛而不住颤抖。那人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墨发未束，散落下来，更显脆弱。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渣。
而那张侧脸转过来的瞬间——苍白、虚弱，眼角还因剧烈的咳嗽而泛着生理性的红晕，却分明是……萧灼的脸！
不！不是！
是真正的萧灼！她不是应该已经在前往北疆的路上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还病得如此严重？！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萧烬的心脏！她甚至忘了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身影。
“谁？！”榻上的“萧灼”似乎被珠帘的响动惊动，猛地回头，眼神警惕而锐利，但在看清来人是萧烬的瞬间，那锐利化为了更深的错愕和一丝……慌乱？“烬……？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至极，带着病中的虚弱，却依旧有着萧灼独有的音色。
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
萧烬死死盯着那张脸，每一个细节，每一分表情，都与她记忆中的姐姐毫无二致！除了那病弱的姿态，除了那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属于战士的警惕本能！
电光火石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窜入萧烬脑海！
她猛地一步上前，不顾对方的惊愕，手指如电，直接拂开对方散落在颈侧的墨发！
——没有！那里光滑一片！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
这……就是萧灼本人！
“你没走？”萧烬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北疆急报是假的？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她看到了对方中衣领口若隐若现的、新渗出的血迹！
萧灼……或者说，真正的萧灼，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惊怒和恐慌，沉默了片刻，眼底的慌乱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疲惫，更有一种深切的痛楚。
她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掌心赫然带着一抹刺眼的鲜红。
“北疆急报……是真的。”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我的伤……也是真的。比预想的……更麻烦些。”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萧烬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脉象紊乱虚弱，内息更是滞涩不堪！这绝非伪装！“你不是应该……”
“我应该躺在马车里，被心腹护送着，‘悄悄’返回北疆，稳定军心，对吗？”萧灼接过了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苦涩无比的弧度，“那是做给所有人看的。真正的我……必须留下。”
她抬起眼，目光直视着萧烬，那目光深处，有着与萧烬如出一辙的冰冷和决绝：“京城的水比我们想的更深。瑞王？宗室？他们不过是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对手……藏在更暗处。他既然能用碧落黄泉算计你，能用调虎离山计想把我逼走，那我便‘如他所愿’。”
“我要让他以为，他的计策成功了。我要让他以为，京城只剩下了‘病弱’的公主和刚刚经历情殇、可能失控的杀手。”萧灼的声音渐渐凝聚起力量，那是属于镇北将军的钢铁意志，“我要看看，当我这个最大的变数‘离开’后，这潭死水下，究竟会冒出些什么东西来！”
萧烬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紧急返回北疆，根本就是一个局！一个萧灼以身做饵，反向设下的请君入瓮之局！她用自己的重伤和“离开”，来麻痹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而自己……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在为她担心，为她筹划，甚至刚刚下达了全面清洗的命令！
一种被隐瞒、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的愤怒，夹杂着对她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体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而出！
“你疯了？！”萧烬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血丝弥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的伤多重你自己不清楚？！碧落黄泉的反噬是闹着玩的吗？！你竟然还敢用内力强压伤势，伪装离京？！你知不知道稍有不慎你就会……”
“我就会死。”萧灼平静地接话，她看着激动得浑身发颤的妹妹，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后悔，“但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烬，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唇角溢出。萧烬下意识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及那瘦削肩背上绷带的粗糙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窒息。
“你……”所有斥责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恐慌。
“我没事……”萧灼靠在她怀里，喘息着，却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只是那笑容苍白得令人心碎，“药王谷的秘药……还能撑一段时间。足够……足够引出那条毒蛇了。”
她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萧烬紧绷的脸颊，拭去她不知何时滑落的一滴冰冷的泪珠（萧烬自己都未曾察觉）。
“别怕，烬。”萧灼的声音温柔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姐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们还有太多事没做……还没看到海晏河清，还没替你……找到幸福……”
幸福？
萧烬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谢孤舟染血的面容和老者诡异的话语同时涌现。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软弱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最底层，只剩下冰冷的理智和燃烧的决意。
“你引你的蛇。”她扶着萧灼重新躺下，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但声音却冷硬如铁，“我的猎杀，已经开始。”
她将沁芳别院的经历，老者的每一句话（除了那指向皇陵的最后两个字，她本能地暂时隐瞒了这一点，需先行核实），以及自己刚刚下达的“狩猎”命令，简洁而清晰地告知了萧灼。
萧灼听得眉头越蹙越紧，尤其是在听到老者提及皇帝和静嫔，以及那“双生之局”背后另有布局之时，她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父皇……”她喃喃道，眼中掠过深深的困惑与痛楚，“那枚宫花……我似乎有些印象……母亲她……”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不定。她们一直以为，她们的双生秘密，最大的知情人和压力来源是皇室规矩和朝堂舆论，从未想过，这背后可能还牵扯着父母辈更深的恩怨和……某种可怕的布局。
“那个老者，极其危险。”萧灼沉声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所言更是真假难辨，意在搅乱浑水，甚至可能……是在利用我们。”
“我知道。”萧烬冷声道，“但他给出的饵，太诱人，也太致命。我们不得不咬钩。”无论是谢轻漪的可能下落，还是那关于“执棋者”的骇人暗示，都让她们无法忽视。
短暂的沉默。
晨光又明亮了几分，透过窗纸，照亮了暖阁内弥漫的药味和空气中无声交锋又逐渐融合的两种意志。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如光，试图照亮一切，温暖一切，哪怕燃烧自己；一个如影，习惯藏匿黑暗，撕裂一切，冰冷彻骨。
她们的道路本该不同，甚至可能彼此冲突。
但在此刻，在这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巨大阴谋气息的黎明，她们的目光再次交汇。
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所有的分歧、争吵、隐瞒和各自为战，在共同的、强大的、足以倾覆一切的敌人面前，都显得不再重要。
她们是双生子。血脉相连，命运与共。
光与影，从来一体两面。
“好。”最终，萧灼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狩猎’继续。无烬城的刀，本就该撕开最深的黑暗。瑞王党羽、汇通天下，这些明处的脏污，由你清洗。”
她握住了萧烬的手，指尖冰冷，却蕴含着力量：“而我……会继续扮演这个‘即将离去’的重伤者。我会藏在最暗处，看看究竟有多少牛鬼蛇神，会在我‘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至于皇陵……”萧灼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那里太过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会让‘听雨楼’动用最隐秘的渠道，先从外围查起。老者所言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分工明确，目标一致。
她们选择了看似背道而驰的道路——一个掀起腥风血雨，一个沉寂隐于暗处。
但她们知道，这只是表象。她们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同一个方向——那隐藏在无数迷雾和谎言之后的，最终的真相与敌人。
殊途，终将同归。
萧烬看着姐姐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心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躁动，奇异地渐渐平息下去，转化为一种更冰冷、更持久、也更可怕的决心。
她反手握住萧灼的手，用力一握。
“别死。”她只说两个字，声音硬邦邦的，却承载着千钧重量。
萧灼微微一笑，笑容虽弱，却光华灼灼：“你也是。”
萧烬不再多言，毅然转身，黑色的衣袂划破渐亮的晨光，如同利刃出鞘，再无迟疑。
暖阁内，重新恢复寂静。
萧灼听着妹妹远去的、坚定无比的脚步声，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的冰冷空气，再次睁开时，所有脆弱病色被深深隐藏，只剩下属于将军的冷冽和棋手的深沉。
她轻轻敲了敲床板三下。
一道如同影子般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跪在榻前。
“传令给北疆心腹，‘将军’重伤昏迷，暂由副将代理军务，固守不出。所有军报，一式两份，密送京城。”
“是。”
“通知百里牧云，计划有变，让他的人配合无烬城的行动，但务必……保住萧澈。他现在身份敏感，是很多人的目标。”
“是。”
暗卫领命，再次无声消失。
萧灼独自坐在渐亮的晨光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空药碗的边缘，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座沉寂肃穆的皇家陵园。
“皇陵……父皇……母亲……”她低声自语，眼中迷雾重重，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盘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下的？”
而此刻，走出昭华殿的萧烬，已然彻底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无烬城主。
她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黎明的最初一丝金光刺破云层，落在她身上，却无法温暖她分毫，只将那身黑衣映照得更加肃杀。
她微微抬起手。
数道黑影如同从地底钻出般，悄无声息地跪伏在她身后。
“城主。”
萧烬的声音冰冷，响彻在寂静的宫廷晨雾中，带着最终的决定和毋庸置疑的铁血意志：
“狩猎，开始。”
“我要在天黑之前，看到瑞王党的心脏，摆在‘汇通天下’的金库门前。”
“告诉京城所有人——”
“影子，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