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孤立·众叛亲离
那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锥刺入沸腾的油锅，瞬间炸停了养心殿内所有的恐慌和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死死钉在珠帘之后那个缓缓坐起的身影上。
血污的宫装，苍白的脸，却配上了一双寒彻骨髓、锐利如万载玄冰的眼眸。那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娇憨柔弱、需要被保护的长公主萧灼。那是……一柄骤然出鞘、饮血之前的绝世凶刃！
“长……长公主殿下？”一位阁老下意识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不是重伤垂危、昏迷不醒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醒来？！而且，这眼神……这气势……
萧灼没有理会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她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僵立的宗亲阁老一眼，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摆设。她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那名浑身是血、跪地颤抖的御林军军校身上。
“玄武门情况如何？叛军主攻方向？兵力几何？守将是谁？”她的声音平稳清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众人心口，奇异地压下了部分的恐慌。
那军校被她冷静的目光一照，仿佛也找到了主心骨，强忍着伤痛和恐惧，嘶声道：“回、回殿下！叛军约三千人！永王、靖安侯亲自督战！主攻玄武门！西大营副统领赵莽为先锋，攻势很猛！弟兄们……弟兄们死伤惨重，城门……城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三千人？西大营副统领？”萧灼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丝讥诮，“就这点能耐，也敢造反？”
她微微侧首，目光终于扫过外殿那群依旧处于震惊中的重臣，语气淡漠：“崔相。”
崔衍一个激灵，下意识应道：“老臣在！”
“即刻拟令：一，玄武门周边所有御林军、宫内侍卫，暂由伤愈归队的原玄武门守将、昭武校尉周铮统一指挥，依托宫墙地利，死守待援。告诉他，本宫记得他去年秋狝围场护驾的功劳。”萧灼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得可怕，仿佛早已将皇宫布防图烂熟于心。
崔衍一愣。周铮？那人因得罪上官被闲置已久，长公主竟还记得他？而且在此刻想起？！
“二，”萧灼不等他反应，继续下令，“开启宫内紧急密道，疏散所有无关宫人至安全区域，尤其是各位太妃、年幼皇子公主处，加派可靠人手保护，不得有误。”
“三，以陛下与本宫的名义，发出勤王诏！诏令京畿东大营、南大营、巡防营即刻平叛！凡取永王、靖安侯首级者，赏万金，封侯爵！”
三条命令，条条直指要害！稳定军心、保护弱者、调动外部兵力反击！这哪里是一个刚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柔弱公主能瞬间做出的决断？！这分明是一个久经沙场、杀伐果决的统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全开的萧灼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连老裕亲王都忘了咳嗽，呆呆地看着她。
“还愣着做什么？”萧灼眉梢微挑，一丝不耐掠过眼底，“等着叛军杀进来，给各位大人敬酒吗？”
“是！是！老臣遵命！”崔衍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躬身领命，快步走向书案拟旨。几位还算镇定的武将也立刻行动起来，传递命令，调动人手。
养心殿内原本死寂恐慌的气氛，竟因她一人的苏醒和寥寥数语，而被强行扭转，注入了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种转变。
几位原本激烈反对女子继位的宗室亲王和老臣，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神。长公主此刻展现出的强势和能力，对他们企图扶持宗室幼子或者另立新君的计划，是致命的打击！
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让她掌控局面！
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极高的老亲王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开口道：“长公主殿下刚醒，身体要紧，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由臣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灼淡淡打断。
“皇叔公。”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感知着什么，语气轻描淡写，“您年事已高，这种时候，安稳坐着便是对社稷最大的贡献了。若是坐不住……”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冰寒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那位老亲王身上，唇角弯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宫外叛军刀快，想必不介意多斩几个皓首老臣，以壮声威。”
那老亲王被她看得浑身一冷，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难当，却不敢再反驳。眼前的萧灼，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仿佛一言不合，她真的会下令做点什么。
镇住了内部的蠢蠢欲动，萧灼再次将注意力投向外界。她闭上眼，似乎在凝神感知，片刻后，喃喃自语：“西北角……也有喊杀声？看来不止一路叛军……声东击西？还是乌合之众各自为战？”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节奏诡谲，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无人知道，在她宽大的袖中，那枚冰冷的凤令正紧贴着她的手腕，一丝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内力正尝试着注入其中，试图与某些遥远的存在建立联系。烬……牧云……你们在哪里？听到了吗？
……
与此同时，听雨阁。
萧澈也听到了那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撞击声。叛军开始攻城了！
他站在窗边，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洛风送来的密信玉片已被他读取销毁，其中的信息让他稍安，但眼前的危机却迫在眉睫。
姐姐醒了！他几乎能肯定。方才养心殿方向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强大的内力波动，虽然一闪即逝，但他绝不会认错，那是姐姐强行压制伤势、凝聚力量的特征！
她醒了，面对如此危局，她必定会强行出手！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必须尽快突破这软禁！
他目光扫过庭院外那些明显增加了的、神色紧张的御林军守卫。宗人府的人对他还算客气，但看守极其严密，硬闯绝非上策。
就在他心念急转之际，庭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
“开门！奉内阁手令，提审罪人萧澈！”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响起。
萧澈眸光一凝。内阁手令？这个时候？提审？
殿门被打开，一名穿着中级文官服饰、面容陌生的官员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侍卫闯了进来，态度倨傲。
“萧澈！”那官员甚至懒得用敬语，直接掏出一份文书晃了晃，“内阁有令，命你即刻前往偏殿，接受诸位宗亲大臣问询！有关你混淆皇室血脉、勾结外敌、引发宫变之罪！来人，拿下！”
勾结外敌？引发宫变？这罪名扣得可真够快够狠！萧澈心中冷笑，看来叛军一动，朝中某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给他定罪，甚至可能想拿他去做文章，威胁姐姐或者扰乱军心！
两名侍卫上前就要动手。
“放肆！”萧澈一声冷喝，并未动用武力，但久居上位的威势瞬间迸发，竟让那两名侍卫动作一滞，“内阁手令？哪位阁老所发？崔相？还是裕亲王？如今叛军攻城，诸位阁老不思退敌，反倒急着提审我这个被软禁之人？是何道理？！”
那官员被他的气势所慑，脸色变了一下，强自镇定道：“此乃内阁集体决议！岂容你一个罪人质疑？！拿下！”
“集体决议？”萧澈上前一步，目光如刀，逼视着那官员，“我看是你背后之主，眼看陛下与长公主尚在，便迫不及待想先行剪除异己，方便他日后夺权吧？！”
他话音未落，庭院外突然又传来一个焦急愤怒的声音：“住手！谁让你们来的？！”
只见宗人府的一位堂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着那中年官员怒目而视：“张郎中！你好大的胆子！裕亲王和崔相有令，萧澈由我宗人府看管，未有二位共同手令，任何人不得提审！你这手令是哪里来的？！”
那张郎中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支吾道：“是……是几位大人……”
“是永王府？还是靖安侯府？！”宗人府堂官厉声逼问，“叛军正在攻城，尔等便敢假传命令，是想内乱吗？！滚出去！”
那张郎中见事败露，脸色灰败，也不敢再强硬，悻悻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宗人府堂官松了口气，转身对萧澈拱了拱手，语气复杂：“殿下……受惊了。非常时期，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您……您好自为之。”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也退了出去，并严令守卫看好门户。
殿门再次关上。
萧澈站在原地，面色平静，但心底已是一片冰寒。
看，这就是众叛亲离的开始。
一旦失去了皇子这层光环，以往所有的恭敬、讨好、甚至畏惧，都会瞬间转变为怀疑、疏远、乃至落井下石的恶意。方才那一出，不过是小小的试探。若他真的势弱，恐怕下一刻就会被“病逝”或者“自尽”在这听雨阁中。
姐姐此刻在养心殿，面临的恐怕是比他险恶十倍百倍的境地！那些宗亲阁老，表面恭敬，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盼着父皇和她挺不过去，好趁机牟利！
不能再等了！
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花盆前，看似无意地移动了一下花盆的位置，手指在花盆底部某个凸起处轻轻按了三下。
然后，他回到书案前，仿佛因方才的闹剧而心神不宁，需要静心写字安抚情绪。他铺开纸，研磨，提笔蘸墨，开始抄写一首宁静致远的佛经。
笔尖行走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墨迹淋漓，字迹依旧是他那手漂亮的行楷，看起来毫无异常。
然而，若有精通密文阵法的高人在此，便能看出，那一个个看似独立的字迹，其笔画间的勾勒牵连、墨色的浓淡变化，乃至每一个字的间距，都暗合某种极其古老的密码规律。整篇经文，正在悄无声息地转化为一道道指令——调动听雨楼最深埋藏的、甚至连洛风都不知道的“暗影”力量的指令！
这些指令，不再是温和的策应和情报传递，而是……清除！
清除那些隐藏在宫廷侍卫、宗人府看守、甚至御林军中的，已被确认投靠叛军或怀有二心的钉子！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姐姐清扫后院的毒蛇，哪怕因此双手沾满血腥，哪怕从此彻底坠入黑暗，万劫不复。
笔尖划过纸张，如同刀锋划过命运。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执掌听雨楼时，那个在阴影中运筹帷幄、冷酷无情的楼主。
姐姐，你看，即使没有皇子身份，我依然可以是你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
养心殿内，萧灼强撑着下达一系列命令后，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内腑如同被烈火灼烧，痛楚一阵阵袭来。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都未曾减退。
她能感觉到，殿内某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逐渐转变为恐惧、审视，甚至……隐藏极深的杀意。
很好。怕就对了。
她需要这点恐惧来争取时间。
就在她暗自调息，压制翻涌气血之时，殿外突然又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名太监，面无人色，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娘娘……娘娘！不好了！永福宫……永福宫走水了！火势很大！像是……像是有人故意纵火！”
永福宫？那是皇后的寝宫！
殿内众人又是一惊。皇后刚被“请”回去软禁，她的寝宫就着火了？是意外？还是灭口？或者是……调虎离山？！
几乎同时，又一名侍卫冲入：“报——！殿下，各位大人！宫外……宫外聚集的官员和学子越来越多，群情激愤，都在高喊……高喊……”
“高喊什么？”崔衍急问。
那侍卫脸色发白，艰难地道：“高喊……‘诛妖妃，清君侧’……还有……还有‘双生不祥，祸国殃民，请赐死长公主以谢天下’！”
诛妖妃（指向被软禁的皇后）？清君侧？赐死长公主？！
这口号恶毒至极！不仅将宫变的责任歪曲到皇后和“不祥”的双生公主身上，更是直接将萧灼立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殿内那些本就对萧灼心存忌惮和反对的宗室老臣，眼神瞬间变得闪烁起来，甚至有人暗中交换着“果然如此”、“天意如此”的眼神。
孤立。
这一刻，萧灼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词的重量。
叛军兵临城下，内部人心鬼蜮，外部舆论汹汹，皆欲将她除之而后快。父皇昏迷，澈儿被软禁，烬和牧云远水难救近火……
她仿佛被抛入了惊涛骇浪的中心，四周皆是悬崖峭壁，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孤寂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但她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的血色褪尽，眼神却愈发冰寒锐利，如同绝境中的孤狼。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随时会倒下，但她终究站稳了。染血的宫袍拖曳在地，苍白的面容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又坚韧的美。
她目光逐一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妖孽？不祥？祸国殃民？”
她重复着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恶毒词汇，每重复一个，眼中的冰焰便炽盛一分。
“本宫今日便站在这里。”
“倒要看看，是这宫外的叛军刀利，还是这朝堂的唇枪舌剑毒——”
她猛地抬手，指向殿外杀声震天的方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亦或，是本宫的命更硬！”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体内因强行压制而躁动不安的内力再也控制不住，喉头一甜，一缕鲜红的血丝终于从她紧抿的唇角溢出，缓缓滑落。
她却毫不在意，甚至伸出舌尖，极轻地舔去了那抹殷红，动作带着一种妖异而残酷的美感，眼神桀骜，睥睨众生。
仿佛在品尝命运的滋味。
满殿死寂。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殿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撞击声，以及她微弱却清晰的喘息声。
这一刻，她孤身一人，与整个世界为敌。
